one shot ,one k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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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孟】逢春

烦啦揣崽,《四面楚歌》的姊妹篇

呃呃,没做过母亲,有些情节纯靠一知半解外加脑补,有bug还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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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西岸的炮声断断续续地响成一片,日军的飞机刚刚做了它们最后的挣扎,试图把未能征服的一切化作灰烬。

我站在院里迷茫地注视着天空,迷龙像个行走的戏班子,吱吱呀呀哼着我听过或者从未听过的曲子从我跟前走过。被死啦死啦收拾个臭死并未折了他的兴致。

惊魂未定的爹娘则注视着我,我那最不喜聒噪的父亲甚至未对迷龙的高声喧哗有任何表示。他凝视着屋檐下的我,直到我也把目光投向他。

刚想要习惯性地跪下,门外突然传来死啦死啦盖过一切的呼喊。

“孟瘸子!死出来!”

我只好挪出去,因为关节的酸涩而在翻过门槛时险些摔倒。死啦死啦一个人面对着一群人,我扶着墙站起来,被他拽着我领子拉到人群跟前。

“副官副官!快快快!给人赔礼道歉。”

“谁?”

我不是犯浑,是脑子有些发木。饥饿和干渴可以很快满足,疲惫不行。

“叫你来干嘛?叫你来干嘛!晚到一点你们就给我惹这么大麻烦!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死啦死啦拽着我的衣领,我则靠他手臂的支撑才能站立,彼此朽烂的军装是我们共同的依靠。

高炮营的兵包围了这处缓坡,特务营拦着才没让他们踏平此处。我看着那位被迷龙打肿了眼睛的军官,竭尽全力试图说点什么好让大家脸上都过得去。

“诸位官长,那个…对不住,一时不察冲撞了友军,实在对不住。”

我低头,死啦死啦陪着我低头,乖乖把脸伸到人家跟前去讨打。迷龙这瘪犊子不在,因为某个人正明目张胆护犊子。

“这事没完!”

虞啸卿的面子还算好使,又或许是因为我们两个人身上那股被尸体和火药浸透的臭味实在让人不好下手,高炮营的兵只好骂骂咧咧簇拥着自己的长官退去。

死啦死啦陪着笑脸把人一直送到街角才回来,李冰俯耳给说些什么,他摇头拒绝了。

于是特务营的士兵也一起离开,只留了几个人守在巷口。死啦死啦跟在我后面进门,这回轮到他被门槛绊倒。

“我说您看着点路成吗?”

没反应,死啦死啦再没爬起来。我着起急来,俯下身去把人翻过来查看。那张时常亢奋到有些狰狞的脸眼下憔悴异常,脸颊凹陷的程度活像个死去多时的人,我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拖拽死啦死啦的举动因为虚弱而无力完成,我只好向着屋里大声呼唤迷龙。出来搭把手的不是迷龙而是迷龙老婆,在她的帮助下我们总算把人抬进屋里。我瘫坐在屋檐底下,注意到咋咋呼呼的迷龙没了踪影。

“睡着了,跟你们团长一样。”

迷龙老婆风风火火地收拾着从她男人和死啦死啦身上扒下来的破烂,把它们一件一件泡在水槽里面。我冲她笑笑,紧跟着看见依旧站在原地的爹娘。

我连忙跪下,一切仿佛一个月前的重演,就好像我刚刚出去串了个门,现在回来继续和父亲之间的对话。

“爹,娘,了儿回来了。”

我爹发梦似的注视着眼前腰背挺直的活鬼,半晌才像是认出我来。

“回来了,回来就好……”

后面的话没听清,因我上眼皮一磕下眼皮就睡死在台阶下。

西岸的枪炮声在我身后不要命地追逐,我走投无路被迫跳下山崖。山崖下不是怒江,反而是李冰带着人在等我。

“炮灰团的死瘸子!”

追杀逃兵的队伍一齐上前来,我拼命向着另一边逃跑,滚下一个又一个没有尽头的陡坡。我看到山体里埋藏着层层叠叠的尸骨。

我被死人空洞的眼白吓到,流着冷汗从床上爬了起来。东方的鱼肚白顺着窗楞渗进屋里,这一觉从一个白天睡到了另一个白天。

屋里不止我一个,死啦死啦就睡在我边上,霸占了多一半的床铺和被子,背对我正睡得安详。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死了,可死啦死啦起伏的脊背说明他还没那么脆弱。南天门的方向几乎没有枪炮声,日军已经丢下江岸撤往腾冲城。

我躺回床上,这一次再没做噩梦,昏昏沉沉一直到日晒三杆才被院里的吵闹声叫醒。

“啥玩意你让烦啦陪你去呗,不三米之内啦?”

“昨天是谁闯的祸?你好意思吵醒他!”

“关键你…师部那地方我去像话吗?”

一家人漫长的早餐还在继续,死啦死啦摆个拉皮条的架势缠着迷龙。我从二楼的雕花阳台上探出头来冲他们喊话。

“哎!去哪儿?”

“烦啦?醒啦?”

“啊。”

“那最好,你陪我去。”

“去你大爷……吃了饭再说。”

我等着他说些什么强逼我立刻出发,死啦死啦却坐回小方桌继续扒拉他那碗稀粥。

“谢啦!”

我悻悻地缩回头穿戴齐整,这人精又猜对了,眼下除了这院子我哪里都不想去。


我坐在桌边却闻不着香味,我们的鼻子都被搞坏了,闻什么都是一股排泄物和尸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到一个星期后才恢复正常。

阿译过来露了个脸,他说突击队和炮灰团最后那点人眼下都被安排到收容站。他还带来一个坏消息,说不辣的腿恐怕保不住。

亏得有他在才把不辣从等死的伤兵里捡回来,死啦死啦看起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很直白地说阿译你干得顶好,他甚至给了一个拥抱。

“嗨嗨嗨,差不多得了,您再夸几句他能跟这儿哭出来。”

“干得好就是干得好,都得给老子好好的。”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出于感动而是恐惧。

“你又想什么呢?”

“我能想什么?什么都不想。快点吃,吃完陪我去师部。”

人就是这么奇怪,这一个月我想疯了嫂子的早餐和油条,现在真的尝到却发现自己味同嚼蜡。

迷龙这次大方的很,因为他现在是我们之中最富有的。那一千大洋使他成了财主,虽然他直到后来也依旧精打细算。

难吃到想吐是真的,怕极了饿也是真的。如果不是我爹在桌对面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那个饿死鬼的调性恐怕还要更加不知收敛。

一直吃到我肚皮都鼓起来才算鸣锣收兵。死啦死啦一点也没不耐烦,照他往日那性子怕是早就等不及了,可今天他一句多余的都没说。

禅达城俨然成了军事重镇,戒备之森严兵马之繁多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虞师现在是正儿八经虞家军了,而不论是否情愿我们所有人都已经是这辆战车上的一部分。

但甭管怎么肃杀,禅达依旧是那个禅达。滇边的气候使这里常年郁郁葱葱,一年到头都不缺各色野花。我和死啦死啦一前一后走在同往师部的大路上,一切像是回到我们去接美国人那天,他看见什么新装备就好奇地凑上去,还得我在后边给他解释。

这一走就是半天,每次他跟友军的弟兄交谈我就百无聊奈在边上揪各种植物的花叶作为消遣。昨天日军飞机轰炸留下的弹坑今天就已经快被生活的痕迹给盖住了,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说着什么炮弹打不灭春苗般的生机。

我跟个神经病似的狂笑起来,如今特别有耐性的可不止死啦死啦一个。再多绕绕,最好永远到不了师部。

死啦死啦正跟茶馆里和一帮乡民聊天呢,我的笑声都没能让他回一下头。打错算盘啦,我在心里说,这次我是真不想知道您到底要干嘛。

“刚刚笑什么呢?”

见他娘的鬼,这位爷倒问起我来。眼下我们行走的地方离师部恨不得比迷龙家还远,我没好气地顶回去。

“我笑话死人呢。”

“别这么说,你没那么坏。”

“大爷的你知道我什么啊?到底去哪儿!”

死啦死啦停下来露出一种为难的表情。我知道自己很不像话,一定又把所有的愤恨和埋怨堆在脸上,露出一副丑陋的狰狞。

我指望死啦死啦用他的暴力胁迫我,鬼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念他掰我手指时的刺痛,像我想念他永不消停,永远上蹿下跳。

“去哪儿我没数。烦啦,我总算也成了像你一样没数的。以前你们总问我去哪儿,你们把命都交给我。我唯恐你们真的信了,可到底还是由着你们信。”

“得了吧,谁信你啊,别往自个儿脑门上贴金。”

死啦死啦扶着墙看过来,我们一齐哈哈大笑。接着他扭住我耳朵把我拉到他面前,我连呼带喘被他扯着下了坡直奔师部。直到台阶底部我才挣脱控制,给他手腕留下一排牙印。

“牙口照旧啊中尉?三米之内!”

“早晚咬死你个……那个,我是说您走前头。”

我慌忙按住死啦死啦抬到一半的手掌,人这毛病都是贱得慌,别扭一早晨这下可算舒坦了。


死啦死啦说谎,他到师部肯定有事,只不过师座不在他就啥也干不成。

虞啸卿正在西岸践行砍日本人头颅的夙愿,他显然留下些什么命令,进出的士兵没一个为我们俩停留,却也没有一个拦着我们。

无论问什么问题,回答都只有师座不在和龙团座可以在这儿等两句。我们占据了门廊边显眼的位置,坐视和我们无关的忙碌。

“我说您就真打算跟这儿坐着等人回来?有什么事干嘛不昨天说啊?”

“昨天没事,今天有事,废什么话!”

死啦死啦看起来精神头不错,经历了那样一场战斗,一顿饱饭一场好梦他就又龙精虎猛起来。我试图在他脸上寻找一些熟悉的征兆,只可惜遍寻不得。

我们这帮人是打碎了骨头互相黏在一起才能活到今天,谁也没法再伪装什么。于是我侧了身子斜靠在死啦死啦肩上,换来周围人止不住的目光。

“干嘛干嘛?骨头没啦?”

“我有点恶心。”

“孟烦了,你再说这种话可就不用等着下拔舌地狱了,我亲自动手。”

“谁跟你扯那些?我说我胃里犯恶心。”

“活该,谁让你吃那么多?”

死啦死啦不说话了,我们现在这样儿像极了一对奸夫淫妇,印证了那些有关我和他的流言。可我不在乎,死啦死啦也不在乎,有太多事情比这个重要。

漫长的等待倒也不是全无乐趣,中间我们见到了混成川军团残部的余治。他像遥远埃及的木乃伊一样被绷带裹着,我从他身上闻到金属燃烧后的难闻气味,知道他那辆宝贝坦克怕是没了。

“我是小余。”

余治从绷带背后露出半张脸来和我们说话,死啦死啦顺便问了些团里的事,余治显然还不适应把他当做长官,回得磕磕绊绊。这怪不了他,死啦死啦从不像一个真正的团长。

“我陪小张来的,他来取点东西。”

“他没事吧?”

余治颇感意外,因为我居然记得关心张立宪。死啦死啦不用问就知道我想干嘛,抬起一脚把我蹬开。

“滚滚滚。”

于是我跟着余治离开,在师部兵营里找到那个属于大男孩的院子。这曾是个军容整肃的地方,现在却像个杂货市场。属于何书光的物品在院里成了一个小山,那个破烂的手风琴恰似此处再也无法合拢的裂痕。

其它的还有几件衣服,满是弹孔的防火服和一些零碎。我和余治看着它们,张立宪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个桶子。

张立宪没料到我也在,但他大方地接受了我和余治的帮助。把汽油浇在那些物件上。其实这活一个人就能干,可是要说再见的不止他一个。

燃料舔好了却没个点火的,张立宪翻遍了身上也没找见一个火种。这也难怪,今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也把左右鞋子穿反了,估计还得一段时日我们的思绪才得周全。

“死瘸子,给个火。”

孟烦了身上总是有火柴,这事弟兄们都知道。而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划不着火柴,不管怎么试都不成。

我摸出那盒今早从迷龙家里顺来的火柴,鬼迷心窍般自己划了一根。细小的木棍沿着侧面擦过,一团橘红色的光轻轻松松就落进我手里。

它很快就熄灭了,我止不住地划了好几根。张立宪不耐地看着,余治则疑惑地看着。最后我失去了兴趣,把那一盒火柴都递给张立宪。

橘红色的光很快变成一团火焰,属于何书光的一切转眼就变成黑烟和灰烬。几乎是一切,张立宪把那副眼镜留下了。

“死瘸子……小醉她想你喽,有空去看看。”

“我去干嘛啊?给你添堵?”

“爱去不去,没见过你这样当哥的。她见到我都没问起你哭得厉害!你这样的也是坤泽,老天爷真是没长眼睛!”

“大爷的少跟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还记得人姑娘怎么认识你的吗?多体面呐?”

我跟张立宪互相瞪着,余治给我们一人一脚。

“少说几句,都不容易。”

火快要烧尽了,死了的人在天上,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扑腾。我们也不知道要扑腾到哪里去,去西岸也好,去还有心力爱我们的人身边也罢,人终归是要去。

“烦啦!烦啦!”

有人在高呼我的名字,这个尖细的嗓音只可能来自一个人。阿译急匆匆冲进这方院落,气喘吁吁指着外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团座,团座让我来喊你。”

“慢点说,日本人打过江啦?”

“大事不好了哇!不辣他不见了!”


死啦死啦的命令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回来。我很久没见过死啦死啦这样,甚至比我当初跑了还要生气。只不过现在他更多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们成了禅达城里微不足道的一伙匪帮,赤手空拳翻遍了所有犄角旮旯。亏得我们只剩下这么点人,不然特务营的人要把我们当做哗变。

“爷爷们,爷爷们。再找一遍好不好,再找一遍。一个少条腿的残疾人能到哪里去?”

“四处都寻遍了,怕不是出了禅达城。”

“动动你的猪脑子!路都走不了去城外怎么办?喂蛇吗!”

死啦死啦站在闹市街口牵着狗肉,他对着我们威逼利诱兼破口大骂。可惜狗肉的后腿化了脓还没好利索,不然他已经跟在狗炮弹后面把我们甩下。

我们在心里把湖南佬翻来覆去的骂,徒劳地搜遍每一处可能躲人的角落。刚锯了腿的人居然有力气搞这么一出,该说不愧是他。

日头已经西沉,分散在禅达各处找人的我们稀稀拉拉返回收容站。人渣们想找的东西从来就没能找到过,无论狗肉又或者逃兵。

区别在于我那次是真的,不辣却不算。没有哪支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的士兵,他自由了。

我胃里翻江倒海,一日的东奔西跑显然让情况更严重了,只好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试图抑制呕吐的欲望时我突然有些羡慕不辣,不论他狗娘养的在哪里,总算是摆脱了这里,摆脱了永远的徒劳。

徒劳就是无奈。就好比我现在想让自己别吐,但恶心劲越来越大,终于在一辆拉粪的牛车经过时缴械投降,跪在路边把这么多天来第一顿饱饭吐了个干净。

这还没完,恶心和晕眩一阵高过一阵,肚子里酸水都被我吐了出来。嘴里满是消化过的怪味,天旋地转里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

站不起来就躺着,我避开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自己放倒在阴沟边上,琢磨着死啦死啦发现我也不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死啦死啦没等来,来的是李冰。准备许久的攻势几小时被人拆了个七零八落,虞啸卿绝不能忍受这样的情况再发生,现在的禅达四处都有他的眼线。

我们在死啦死啦带领下炸了营一样到处乱跑,特务营要没反应才奇怪,只不过小太爷运气不好被抓个正着。

“孟连长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不去。”

说实话我看见李冰这张脸就想起从山崖一跃而下带来的恐惧和疼痛,本能地想离这个阴损的家伙远一点。

“孟连长别这么说,你们要有什么好歹师座会扒了我皮的,还是去师部医院看看吧。”

说着是建议,其实没得商量。几个兵过来将我安置到吉普车后座上,向那个只有豆饼有幸见识过的地方而去。禅达在车外一路后退,我焦急得很却又没半点办法,只能眼巴巴看着禅达越来越远。

道路颠簸,我趴在轮胎边缘又吐了好多次,向来没脸没皮的我偏偏恨极了在这帮人面前表现得如此狼狈。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死人。

鉴于刚刚和堆积如山的尸首相处了一个月,有很多种传染病的名字在我脑海里盘旋。好消息是今时不同往日,看样子我至少不用再发愁药物。

师部医院是个清净所在,处在日军西岸炮群的攻击范围以外。它乍一看很像我熟悉的收容站,只不过多了大大的红十字。

李冰守在门口寸步不离,我只好接受医生的身体检查。冰凉的听诊器和冷漠的指示让我怀念起兽医来。难以相信我们失去他才两个月,这两个月仿佛一辈子那么久。

“我说兄弟,你得给我们团长说一声…”

“孟连长安心歇着,我已经让人去了。”

医生让脱裤子,我强忍着干呕乖乖照办。我是坤泽的事情师里早就知晓,医生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完成了检查。再问了几句是否发热、上次发情期什么时候之类的问题便出去了,留我一人软软地躺在床上。

肚子里的东西算是吐光了,但恶心劲也因此下去了点。李冰全无放我走的意思,我干脆闭了眼睛假装睡觉,有人进来我也没睁眼。

“大夫您怎么不说话啊?霍乱还是伤寒,小太爷扛得住。”

“孟连长,言重了。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老想些坏事。”

我触电一样坐起来,倒把病床前的唐副师座吓了一跳。今天这事恐怕不是虞啸卿的意思,看着唐基堪称慈祥的白发我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冒。

“副师座,您怎么来啦?”

我想行个军礼,手举到一半却突然想起昨天,只好别扭地改成挠头发。

“哎呀,我这半只脚进棺材的年纪,真没想过还能遇上这样的事,真是老天有眼呐。”

唐副师座话说一半,眼睛看着我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直到我扛不住动了动身子他才回过神来。

“生来死去,都是命数。戎马倥偬这么多年,死人见了无数,没想到今天……嗨,孟连长也不用担心,本来呢今天是想叫你多劝劝你们团长,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这人真是太会绕弯了,看我疑惑不解的样子,他做出一副宽慰的表情来拍拍我的手。

“孟连长没生病。你呢,这是有喜啦。”


太阳已经下山,李冰把我放在了收容站门口。禅达的夜里没有多少灯火,整条路上就收容站门前点着灯笼。死啦死啦坐在石狮子墩上等,看我过来就招招手。

“师部医院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一群庸医呗。”

“什么毛病?”

我不说话,凝视着我那运交华盖的爱人。我有你的孩子了,龙文章。你知道吗?我带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冲上日本人的阵地。你知道吗?他真的像极了爹娘,挺过了一切饥饿,疲惫和枪林弹雨。

你知道吗?

“没事,吃错东西了。大夫说要少吃多睡,按时吃药。不辣呢?找着没?”

死啦死啦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进屋里去了。我知道这意思是没找到,恐怕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们很快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热闹非凡又死气沉沉。

热闹是说我们这群阎王爷手里挣出来的人开始换着花样挥霍那点饷银,和以前不同,虞师现在富得流油,连带着我们这群吃空饷的闲人也能沾上光。

死气是说战争好像与我们再没有半点关系,虞啸卿实际上已经是军长,负责指挥临近几个师在怒江防线的反攻。西岸的形势越来越稳定,等到阵地稳固,大举反攻就要开始。

死啦死啦再没去过师部,他的爱好变成拉着我一起到禅达城四处转悠。一开始我以为他故意消遣我,后来我发现这是在找人。死啦死啦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不辣,尽管我们两个都知道这比夺下树堡更没数。

每天早晨从昨晚望呆的地方醒来,试探着吃些不那么令我恶心的流食,接着陪死啦死啦出门去街角的茶水摊,这成了例行公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例行公事。迷龙和张立宪的例行公事是回家,然后在下一个夜晚来临时又巴巴地跑回收容站来。阿译又开始养花了,丧门星则接过了蛇屁股的工作。我们失去了天下第一的厨子,又得到一个天下第一。

又是一个早晨,我抢在三米之内的喊声响起来前蹭到死啦死啦身边告假。今天不去听天南地北的人胡扯了,小太爷有事。

“扯淡,你有什么事?”

“我去看看小醉,张立宪说……嘿你管我干嘛去?您不也是上街扯淡,少了我您走不动道是怎么着?”

“难得你还会干点人事,半天时间!”

我早就跑没影了,人渣们在我身后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饷银大都给了爹娘,剩下的只够买半棵白菜,我在菜贩子那里废了很多唾沫才淘换到整个的。

开门的是张立宪,他正在帮小醉洗衣服,衣袖挽了一半,身上深一块浅一块都是水,指定是两人互相泼水玩来着。

我被张立宪这副尊容乐得够呛,他接过我的白菜没好气地喊小醉出来。

“天天念天天念,还真把人给念来了。醉,你可莫怪我没把话带到。”

“哥,回来啦?”

“回来啦。”

小醉立在门边上,一看到她你就忘记了所有糟烂和苟且,我太明白张立宪为什么一见钟情。这里曾是我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也只有在她这儿我才敢讨个对错。

两个人的水仗变成三个人的水仗,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两个愚蠢的男人在互相攻击还是两个坤泽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川娃子。唯独只有姑娘一个得了所有偏袒和照顾,没谁会真的朝她泼水。

闹够了也洗完了,该吃中午饭了。小醉打发张立宪把洗干净的绷带送回去,张立宪虎视眈眈盯着我,显然在问为啥不是这个死瘸子去。

“人家是客,你还不快去。”

我坐在堂屋台阶上噗嗤一声乐了,放几个月前打死我也不信张营长有这样的时候。

“呦喂,不愧是四川的爷们,耳根子软哝。”

“你说啥子!”

“哎呀你快去嘛。还有哥,他不像你,禁不住人逗的,别这样说嘛。”

小醉说着悄悄话把张立宪送出院门,我保持着坐姿敬礼欢送。

厨房里锅碗瓢盆互相擦碰着,我本想帮忙又觉摸着自个儿去了只能添乱。柴是劈好的,那个被我搞错的烟囱也修理妥当,张立宪真是个称职的爷们。

你真能承受一个生命的降临吗?你连自个儿都顾不好。我给自己找借口,心里却明白这是在害怕。不是害怕没了着落,而是害怕明明白白。


“哥,进来坐嘛。”

“没事,这台阶挺舒服的。”

午饭很简单,小醉干脆走过来陪我坐下,我们一起等待张立宪回来开饭。她单薄的身子轻飘飘浮在石头台阶上,我开始过意不去,刚想站起来她却先开口说话。

“你有啥子事情,要记得跟人说,憋在心里会出问题的。”

我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就差原地跳起来。

“有那么明显吗?”

“你从来不说,可我就是知道。”

我突然为这番怀着心思的看望感到羞愧,但在那双小鹿一样水汪汪的眼睛跟前,撒谎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咱,咱打个比方。就比如…小张吧。说是有这么一天,小张他说要娶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醉立刻就要回答,我连忙止住她的理所当然。

“听我说完。要是你答应了他转头就要上战场呢?你就只能跟这儿等,等一个不晓得能不能回来的人。”

我才说完就发现这是个烂比方,小醉不是一直都在等吗?等哥哥,等爱人,等那些再不出现的士兵,这里面也有我一个。

“你们又要打啊?”

“不是你想哪儿去了?不打,现在也用不上我们打。其实……”

我被小醉眼里的悲伤刺痛,匆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摆,吞吞吐吐把话说了个清楚。

“其实是我有喜了。”

小醉好半天才搞明白我的意思,那点伤感转眼就被喜悦给冲没了,她兴高采烈看着我,像是她自己怀孕了。

“真的?那是好事哇!好久啦?”

“六周吧,我……”

“那也了不得,你快点起来。”

我又高估我自己了,看着小醉里里外外替我操心忙乱,我也开始觉得这是天下第一的喜事。还有什么对错?这年头值得高兴的事太少了。

“你别忙,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你说啥子!不要胡说!”

小醉停下手头的事情回头看我。不用问,她总是一眼就看穿我遮遮掩掩背后的真实想法。

“打了那么久的仗,昔日看不惯的如今都成了弟兄,天下没有比这更难的事。可是你们做成了,还都好好活着,这个事情总不会有那么难。”

“你看看我,有个做娘亲的样子吗?我欠的债太多了,你不明白。”

“哪个不明白呢?一起死就是对得住?”

你不明白,我太了解他了,他坐不住的。如果到时候不能在他们身边,我会后悔一辈子。

一个小巧的布包被塞进我手里,那里头是缓和坤泽妊娠反应的当地草药。小醉像我来找他借老百姓衣服的那天一样把它们交给我。仿佛那个小小的布包就是将来。

“我哥哥说过,死人没入土为安,活人要自爱自重。”

我想起那朵干瘪的花,它是否已经在过江的时候连同武器被丢下?我丢下那么多,多到从早晨开始叠纸船,叠到午夜都叠不完,现在我是否有勇气再丢一个?

没必要多说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尽。我站起身来紧紧握着那个布包,张立宪正好回来,跟我擦肩而过。小醉把我送出门去,倚着门扉冲我喊。

“你跟人说清楚!”

“知道咯!”

我头也不回地奔向茶水摊,奔向我的团座。弟兄们,再宽限我这个没用的人一点时日吧,我不敢再欠债了。​


死啦死啦不在他日常光顾的地方,我像出了膛的哑弹砸出一个大坑,除了自己粉身碎骨什么也没换来。

我不甘心就这样回收容站等待,开始四下寻找那位和死啦死啦聊得最开的月亮公公,结果发现他也不在。人家每天傍晚才出来呢,现在是吃中饭的时候。

连日来也算在这里混了个脸熟,中午这会儿也没什么客人。我独自占据了巷子深处那张最长的板凳,斜躺在上面把自己放平,好让滇边的太阳晒晒那一身破烂。

“军爷喝点什么?”

闭上眼睛摆摆手店家便不理我了。我很确信死啦死啦绝对还没回去,并且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到地老天荒。

您不妖孽吗?看这回小太爷怎么吓死你,吓你一哆嗦。

其实我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向死啦死啦开口,只不过装作胸有成竹。这儿正憋着坏呢,突然听着远处有人在声嘶力竭喊我名字。

这不消说来自死啦死啦,我坐起身来往巷口张望,只见到一个拄着拐的乞丐蹦得飞快,直直冲进我所在的窄巷。

“烦啦!!拦住!!!”

大爷的居然是不辣,死啦死啦这厮每日挖地三尺四处打听还真给他把人找到了。只不过不辣显然不想落进死啦死啦手里,眼见着我在前头他话都不说一句就是一拐杖砸过来。

这一下可是直奔着我肚子去的。我立刻贴墙避开那根木头,顺便把人从我身边放过去了。

“烦啦!够意思呢!”

不辣头也不回地蹦进禅达四通八达的巷道里,转眼就看不到了。死啦死啦几步就赶到,拽起捂着肚子惊魂未定的我开始发威。

“要你干嘛!一条腿的都挡不住,有什么用!!”

这人一边骂一边拿食指指节狠钻我的脑门,我从一尸两命的可怕感受里回过神来,抬手把他的爪子拍走。

“大爷的少来这儿发威!您四根蹄子都齐全被个一条腿的落那么远,好意思说我!”

死啦死啦脸上挂不住了,谁想到这个死湖南仔一条腿能蹦那么快,甚至比他健全的时候还要矫健灵活。死啦死啦走到巷子里岔路口张望着,我瘸过来跟在他身后。

没一会儿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惨叫和凶悍的犬吠,死啦死啦得意地回头瞟了我一眼。

“还是老子技高一筹,跟上。”

我刻意往后落了几步,死啦死啦喜欢不打招呼就直接动手,我开始觉得跟在他身边确实不太安全,尤其是对孩子来说。

狗肉发起狠来死啦死啦都犯怵,更别提是一条腿的不辣。我们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不辣没了拐杖坐倒在一个破院子里,本就破破烂烂的裤子眼看是不成了,一半都被狗肉撕成了碎片。

狗肉呲着牙发出威胁的低鸣,踞坐在屋檐底下虎视眈眈盯着不辣。要不是看在往日的面子,我怀疑他能活吃了眼前的人。

“么子放狗肉呢!”

“你就该,知不知道哥几个为了找你费多大劲?”

不辣没理会我,属于他的仗打完了,以后怎么活是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们抛下了他,也因为他宁愿做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都不想活回收容站。

可眼下他盯着死啦死啦,全听这位发落。我知道,不辣也明白,死啦死啦总有办法把他绑回团里去。于是逃跑也变成理所应当,只要避而不见就好。

“我有个宝贝给你们看呢。”

“得了吧您能有什么宝贝?要饭的破碗?万历的还是乾隆的啊?”

死啦死啦骤然动手捶我,还好我早有准备,往后一跳就躲开了。

“再多话就滚出去。”

“嗨?跟谁愿意待似的。”

“滚出去!”

死啦死啦怔忡地看着不辣缺了的那条腿,像是他自己的腿也断了一条。我朝狗肉招招手,狗肉抽抽狗鼻子跟着我一起瘸出去。

我和狗肉守在巷口,我跟他说谁来就咬谁。狗肉就懒洋洋地摇尾巴。腿伤痊愈之后他看着精神多了,颇像我在收容站初识他的那阵子。

除了住户和乞丐没人来这个逼仄的角落,狗肉躺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等待死啦死啦完事。他总能成功,这是他的本事。

对一般的行人狗肉没什么兴趣,他唯独对一个想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矮个乞丐叫个不停。狗肉是狗可从不看人低,我上下打量那个乞丐一番,脑后突然有根刺在戳。

这是个日本人。

也许是他的步态暴露了什么,我下意识就想摸枪,摸了个空之后连忙去摸狗肉。还好我没这么干,因为这人已经被狗肉吓到地上去了。他瑟缩着跪坐,含混不清地表达自己的无害。

狗肉对这种猎物没兴趣,冲过去上下闻了个遍又跑回我身边。我突然明白不辣的宝贝是什么,这失魂落魄的鬼子看着也要去那个破屋。

“放人过来!”

死啦死啦也听见狗肉在叫了,他的指示狗肉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于是矮个儿点头哈腰地跑过去了,手上提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萝卜。

不多时里面传来死啦死啦神憎鬼厌的笑声,打回来我还没听他这么笑过。一个鬼子显然是不值得这样大笑的,这种笑声预示着成功。我贴着墙也跟着微笑,我们总算找回一样东西。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特务营的李冰带人堵住了巷口,这小子真是阴魂不散。我感到一种毛骨悚然,因为师里对我们的踪迹显然了如指掌。

“师座从前沿回来了,他在西岸江防等你们。”

“谁们?”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也许是看在死啦死啦的份上李冰才又多解释了一句。

“你和龙团座,请吧。”

死啦死啦追着不辣出来的时候我正在车上望眼欲穿,他一整个欠别人钱的老赖,就差抱着不辣号啕。

“真的真的,这事儿谁来都不成,只有你。”

“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咯?”

“帮帮忙好不好?帮帮忙。我给你唱一个要不要听?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啊。”

“好呢好呢!你的妻在那边。”

不辣摆脱死啦死啦的纠缠,指了指车上的我。死啦死啦像是这才发现有人找,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收拾妥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看见师部来的人时他似乎有些紧张。

“狗肉!”

车子发动前他探出头冲不辣大喊,不辣在汽车的尾烟里保持一个滑稽的军礼,狗肉则蹲在他脚边目送我们离去。


我说虞啸卿总算成了唐基,死啦死啦瞅我一眼说不会。他又说对了,隐隐约约的调笑声不是师座带来的。

一眼温泉,三个军人。我们的师座带着新添的伤疤邀请我们下去洗澡,他说我们身上的勋章比他多,所以我们今晚是他的上峰。

“你最好把自己全泡进来,出一身汗可以帮你想清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洗干净。”

却不过,死啦死啦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接着坦然把自己泡进池子里。虞啸卿接着把视线投向我,因为我还裹着毛巾不肯下水。他刚想发问又像是想起什么,换了种玩味的神色打量我。

“看不出来嘛。那边水温低,过去吧。”

虞啸卿当然会知道,只有死啦死啦不知道我怀孕的事。我不像我那团长敢和他玩笑,乖乖把自己泡进水里。

上次洗澡恐怕还是怒江水,我们一进池子水面上就晕出一层污垢混杂的油脂,它们很快随着水流而散开了。就连死啦死啦都因为戳透毛孔的暖流而哼唧着,更别说是我。

虞啸卿说他不是来还债的,他来这里是因为烽烟未熄,我们两位大有可为,很用得上。他是东方的巴顿,手一挥就是铁甲百万,冲锋陷阵。战争欠下的债要用战争来还。

我在打颤,我那团长也一样,他是为战争而生的。仗打不完,可再没有南天门需要打。虞啸卿真不是来还债的,他不屑于纠缠十块钱的债,却把十万百万送到你眼前。他说你可以不吃,让那些一直在吃却说没吃过的人吃。

我看着虞啸卿和死啦死啦玩一种强迫潜水的把戏,一瞬间的颤抖慢慢止住了。我轻轻抚摸着自己小腹,总算意识到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对不起了我宁站不坐的师座,我要做的事和吾国吾民、结束贫弱相比微不足道。它不能让自己那条烂命发光发热,但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对我们两个来说。

虞啸卿看见我的表情了,他再不会无视我。

“无论你们做何选择,记住我说的。酒陈了还有人光顾,人放久了可就再无人光顾。”

我不能喝酒,师座并未强求。但他还是举杯向我遥祝,接着和死啦死啦一起共饮。死啦死啦叼着酒杯,走的时候他把那个酒杯揣走了。

回去的路上死啦死啦摆弄那个酒杯,从没见他这么心事重重过,哪怕被扔在祭旗坡朽烂的日子里也没有。他谢绝了师部的车,沿着已经安全的西岸江滩一点一点走回重新搭起来的行天渡。

这是决战前最后的平静,死啦死啦很清楚。这个决定一旦做出,他就要带领弟兄们沿着伤心之路一路杀回去。无论虞啸卿如何激昂,那都意味着更多消散的数字。

慈不掌兵,他这样的人本不应如此纠结。我们欠了三千座坟,血债血偿最适合。可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都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看你像个香饽饽。”

“我看你像个卤鸡蛋。”

死啦死啦头也不抬地回我,我揉揉走累的膝盖回望行天渡,在荒地里找了块墓碑坐下来休息。我们的皮肤很久没这么光滑过了,死啦死啦也不适应这种感觉,陪我坐下来继续把玩那个酒杯。

“姆们这帮弟兄,一口锅里吃的饭。”

“猪肉白菜炖粉条,你说过。”

“改天做给你吃。我想想,缺了康丫的盐巴、兽医的油,要麻的大料和豆饼的柴火……”

死啦死啦试图用脑后轻轻的一拍停止我没个完的数落,他以为自己明白我的意思。可我没让他得逞,我偏不让他碰我。

“吃了这样一锅饭你就是我们一伙的啦,你可以顶了我粉条的位置。”

死啦死啦终于听不懂了,他今天第一次认真注视我的双眼,月光很亮,我们的眼睛更亮。

“烦啦,我够胆再带你们打一次南天门,可我没种看你们一个一个死,我没种了。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炮灰变成荣誉,我做不来。”

“你想太多了,这点我赞同虞啸卿。”

死啦死啦凄凉地笑起来,他总算放弃了装。

“以前我没功夫想,现在我唯恐不去想。日本人败局已定,虞师不会一直钻在滇缅的丛林里追杀一群丧家之犬的。”

“所以你千辛万苦找不辣,就为让他去找那群我们俩都找不着的人。”

死啦死啦这次是真的被我吓到,他看起来想让我小声点,紧跟着又苦笑一下放弃了。是啊我的团座,你那点花花绕已经骗不了我啦。

“北上,我们会惨过南天门。不做点什么,就连眼巴前这点剩下的都活不下来。”

“真有您说的那么神吗?他们是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啊?在对岸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就算您说对了,又能如何?你以为脖子一梗任人枪毙,我们这帮弟兄就不用去?”

“……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

“那我说点你知道的吧,我恐怕没法再当您的传令官翻译官副官和亲随了。”

死啦死啦确实知道,我今天的表现太明显了。不喝虞啸卿的酒,并且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我看到他一瞬间的失落,心里好笑的同时也泛起一阵酸楚。

活得干干净净,死得明明白白,为了这点事情却要再打一场背着良心的仗,世上最残酷的笑话莫过于此。

“您就不问问为什么?”

心窍都塞满了,自然猜不到。死啦死啦已经没心力把我拴在身边,像他说的,能做不能做,我们早就做完了,他早就没脸让我们再做什么。


“我对不起你孟烦了。”

死啦死啦跪在不知名的墓碑跟前嚎啕。他说他看见死人了,那么多那么多,到哪儿都跟着他。

这话死啦死啦曾经说过,可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关系。现在不一样了,他标记了我,只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

我不说话,由着他哭。不是不关心而是突然明白一个道理。能哭是好事,不要等到哭不出来了再后悔,到时候就变味了。

哭够了也嚎够了,死啦死啦把自己撑起来跟着我往回走。我们穿着新发的衣服,人模狗样地穿过禅达边缘的农田。

“去哪儿?”

“去吃皇粮。”

“我在问你,烦啦。你不穿这身皮要去哪儿?”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可真是让我心碎。

“您说呢?打地里蹦出来的土行孙,您给我指条明路呗?”

“回北平。”

“回不去了。”

“找个人家,娶个老婆或者嫁给别人。”

“不赖,可是不成了。”

“烦啦,别老烦。你总记得希望,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没烦。那朵花…您还记得吗?”

死啦死啦让我小小吃惊了一下,他拉开领子掏出一个笔记本,从里面翻出那朵我口中的花。死啦死啦和我一起盯着那朵压花,那是我送给他的。

原来它没有丢失,都被泡烂了死啦死啦也没丢掉。真可怜,它已经不像样子了,我感觉只要死啦死啦稍微用点力它泛黄的花瓣就会变成粉末。

“算啦,您留着吧,用得上。”

我们总算走到收容站门口,我背靠着石狮子不打算进门。死啦死啦收回那朵花,他听出我话里有话了。

“小太爷哪儿都不去,我等你回来。”

“何苦?”

何苦要对一个求死的人说等待,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我终于如愿以偿闻见了,自打鼻子开始好转我就等着这一刻。幽邃的花香慢慢从他那边飘过来,跟我的酸甜混在一起。

“烦为什么要了,禅为什么要达?因为你容下了我,因为我答应了你要活着,因为同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

死啦死啦全当没听见,他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我被他按倒在狮子屁股上,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和我在缅甸初见他时一个样。

“我不是一个人啦。”

“我们都不是,这不是理由。”

您那聪明劲呢?怎么偏偏这时候如此愚钝?真要我不打折扣地说大白话吗?没办法,我牵着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摸。

“我不是一个人啦。”

死啦死啦发着愣,愕然甚至是惊恐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终于得偿所愿,可是心里却全无中午那会儿的促狭和窃喜,这真劝得住他吗?良久,死啦死啦清清嗓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谁的?”

我艹你大爷!

我抬起一脚踹在他要害,死啦死啦吃痛被我反过来拽住领口。

“臭不要脸的!是不是还盼着我夸你呢?您真厉害,枪法真好?还他妈能是谁的?小太爷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混账!”

忍很久了,不止是从师部医院回来开始。死啦死啦像个鸡崽一样被我痛扁,其实我一点力气都没使,但他还是由着我发火,做梦似的扶着我的胳膊。

五味杂陈的一张脸,慌乱占了一半。他没想过这茬,机关算尽也想不到。在他漂泊无定的三十多年人生里,这离他太过遥远。

我们活着回来了,但可不是毫发无伤,流血受伤是树堡里最不值一提的事。可他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地降临了,用爹娘那儿继承来的顽强。

火很快便发完,死啦死啦后知后觉地把我揉进怀里,全靠乾元的本能做事。他还在混乱,却直觉地认为此刻我比他更需要依靠。

“你要活!”

“我要活,我要好好活着。”

“送死的事咱们做过了!”

“做过了,不做了。”

我说什么死啦死啦应什么。飞行的愿望早已经被遗忘,只剩下漂浮。人说要散了,说人命不过须臾消逝的蜉蝣。可死啦死啦看着我,分明有什么在他眼里落地生根。

我们在收容站门前不管不顾吻作一团,像几百年没见过的情人重逢。南天门上我们不敢记得,如果记性太好,被迫困守的第一天我们就会因为绝望而死掉。


“哎呀妈呀,你们俩挺会玩啊?我说怎么味道这么大呢。”

弟兄们被我和死啦死啦的动静给引出来了,迷龙扒着大门笑得合不拢嘴。我触电一样撒开死啦死啦的手,他却把我拉回来得意洋洋地笑。

阿译在发呆,看我徒劳地试图从死啦死啦手臂之下挣脱他才反应过来。

“哎哎哎,团座,怀了孕的人不好这样的,你撒开手啦。”

“没道义啊,没道义,这都能成。”

“你俩挺能耐啊?我跟我老婆忙活半年了没点动静呢。”

“我就知道这俩人有问题!”

其他人看白痴一样瞅张立宪,仿佛在说你第一天认识他俩吗?人渣们一齐挤到跟前来围观我,我成了他们眼里的奇珍。

“这就怀上了这?揣哪儿啦这是?”

迷龙上来动手动脚,好在克虏伯精神得很,连忙拦住他。

“才几周,看不出来的哦。”

“孟烦了你这几天怎么吃的?哎我跟你说吃饭一定要注意的哇。”

“这么多话,译哥您生过是怎么着啊?”

“我不行的…不是你不要打岔。”

我不喜欢被当做需要保护的目标,可哪里还由得我。死啦死啦照旧那副神志不清的蠢样,站在簇拥着我的人群外面跟着往收容站走。

“太不地道了你,当初怎么说的?我的团是干干净净几条汉子,这是不你说的?”

迷龙嚷嚷起来,他只是在起哄,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你看给人烦啦整得,你说怎么办吧!”

“军法从事!”

“太不像话了!”

是啊,怎么办呢?虞啸卿说了,授勋授衔就在后天,这也意味着战端将至,竹内连山可还好端端活着呢。

起哄的慢慢安静下来,他们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氛来。我和死啦死啦穿着崭新的军装,这更显得意味深远。

“跟着老子再打一场仗你们愿不愿意啊?”

死啦死啦开口了,他抱着狗肉踞坐在门廊,烛火映照下像极了他抓阄决定渡江人选的那晚。这次他真是来商量的,没人弄虚作假。

“不钻狗洞啦?”

“再没狗洞给你钻啦,钻上瘾了你。没得选,这儿有一个是一个谁走得脱?”

“孟烦了,再多嘴…”

“怎么着?”

我欠欠地躺平了身子,死啦死啦后半句就只好卡死在喉咙里,我可算抓着机会在他跟前放肆了一次。

“说到底就一件事,苦尽甘来,也该轮到咱们了。精锐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嗳,我没别的意思啊,其实都一样。”

我学着虞啸卿的腔调变着花样重复今天下午我受的所有刺激。一度还想站起来学我那团座张牙舞爪,可弟兄们的目光无不在提醒我肚子里如今多了块肉,于是只好作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都别看着我啦,小太爷身上没花,是爷们的给个话。”

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胡言乱语了些什么。死啦死啦出奇的沉默,原地躺倒就当门廊是他的床。弟兄们步调一致地看看彼此,既没有答应也没说不干。因为乐子聚拢起来的人很快散了,阿译站在我边上欲言又止。

“烦啦,舍不得为什么不好好说话?”

谁都知道我那个臭德行,也都明白我为什么不敢看他们。和不辣一样,没有哪支部队会要一个怀孕的兵去冲锋陷阵,我没办法和他们一起了。

“离了这儿才自在呢。阿译长官您可以接替我的工作嘛,从明天开始习惯一下跟团座大人三米之内。”

“这活除了你谁能干,干了要折寿的。”

今晚的阿译格外牙尖嘴利,我被狠狠说中,坐起身来搜肠刮肚酝酿着反击。

“怀孕不好生气的,你一生气就像峨眉山的猴子一样丑兮兮,我睡觉去啦。”

死啦死啦大笑起来,我瞪了一眼他才收声。收容站容得下我们所有人乱七八糟的床铺,大家心照不宣把院子留给我和死啦死啦。

“别发愣啦,帮你问过了,都是贱胚子。”

死啦死啦不理我,我们隔着院子一起望天。收容站的好处在于你往哪里躺哪里就是床,我们就这样一直躺,直到四下都没了声音。

死啦死啦的脚步响起来,他悄悄来到我身边蹲下,什么也不干只是握住我右手。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互相摩挲着,要说的话都在掌心的温度里。

“烦啦,好烦啦。”

狗肉早就睡觉去了,恐怕他也觉得自己这两个哥们很没意思。死啦死啦像某种大型犬,低了头凑进我颈窝,热气顺着衣领灌进胸口。

“您别看现在悄默声的,我跟你打个赌,肯定都伸长了耳朵听着呢。”

我悄声地说,死啦死啦也悄声地回我。

“让他们听去。烦啦,我带他们回家。”

“……这么狂?您就是开飞机去还保不齐给鬼子打下来那么一两架呢。”

“我老骗你们,骗多了要遭报应,我活该,活该操这个心。”

“这跟骗没关系,因为您从来不肯消停会儿,是这么个报应。”

死啦死啦笑起来,今晚月亮特别亮,映照得我们也纤毫毕现。

“进屋吧,地上凉。”

这回我听话了,死啦死啦把我安顿在自己的破窝里,他躺在我身边。这地方也就比祭旗坡的防炮洞舒服一点,可我却睡了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我把那些个勋章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你可以当它们是对这五年的褒奖,只要别去回想你都做了什么。

总算离开收容站了,我的团,不,该说是我的师了——如今有了新的驻地,只等武器兵员补充完好就要踏上收回腾冲县城的战场。那之后,他们将直插南面的丛林,与驻印军在缅甸汇合。

我还穿着新发的军装,可上面所有的标志物都已经去掉。这当口我还留在禅达,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兵。师座活得越来越明白了,他说只要我肯回来,自己麾下永远有我的位置。

永别了武器,暂时永别。

战线离得越远,禅达的街巷便越焕发生机。我在收容站附近把自己藏了个好,是我们吃过猪肉白菜炖粉条的那个去处。这里依旧有众多的伤兵在徘徊,他们的日子如今也好过了一些。

“信我可带到了。”

不辣跟我背靠背,我不高的个子却能把他挡个结实。我装出一副望呆的蠢样,咬着牙轻声回话。

“辛苦,记得万事小心,那帮人可没谱得很。”

“我就是个传话的咯,信上说么子?”

“我不看,让那个活该掉脑袋的操心去。”

不辣来了兴致,别着脑袋越过我肩头打量我。他看见我手里那些勋章,不满地嚷嚷起来。

“你一个人拿这么多?”

“你要啊,送你一个。”

我把最大的宝鼎给他,不辣摆手不要,他瞅准了那个云麾。

“这个好看。”

就是全给他也没关系,可不辣就只要那一个。我手指纠结着,总算在最后把最要紧的事说出来。

“闲话不说了,说正事。”

“还有么子正事呢?”

“那个,小太爷…要结婚了。”

不辣愣了片刻,紧跟着吃吃笑起来,眼里亮闪闪的,写满了会意。

“什么时候呢,我来随个份子。”

“得了吧,一个叫花随什么份子,你能来我就谢天谢地了。具体时间还没定,开打之前吧。”

不辣点点头,一阵木头戳地的声音之后他就离开了。我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起身朝迷龙家的方向瘸开。

其实和死啦死啦的事情还没影子呢。我这个颠三倒四的孽畜子,偏偏忘记了最关键的一茬。心里面只顾着惦记小的,把老的给忘了。

按我们家那点规矩,私定终生那是妥妥的弥天大罪。为这事我吃了几天的闭门羹,每天都只好在迷龙家院子里逡巡。

我爹态度坚决,全当没我这个儿子。每次我上门他就把里屋的房门紧锁,谁说都不开门。这次跪再久都没用,何况如今的我根本跪不得。

干脆不管他,这是我的主意。死啦死啦听罢给了我一嘴巴,没使劲但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他说什么事都能凑合这事不成,必须得光明正大把我娶过门。

我问不是说好了您入赘我们家,结果又换来一嘴巴,这次是用亲的。

没法子,还得死啦死啦亲自出马。他今天总算不再军务繁忙,自从授勋那天他就又开始折腾,阿译说他这几天已经带人往西边摸了好几次。

一想到这事我就开始全身发痒,想来在我今后的日子里还要和这从不止息的痒斗争到底。对付它挠痒痒是没用的,那只能激起一阵纷飞的皮屑。

我站在迷龙家门外的坡道底部,一边怀念着枪柄在肩头的触感,一边又因为闻见硝烟的味道而恶心干呕。禅达不该再有这种味道了,我一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他。

死啦死啦有车了,并且又有一群没打过的蛋子像当初一样围着他。有丧门星做他副官,他看起来精神多了。

“怎么着,还是不肯见你?”

威利斯吉普带着西岸雨后的泥土哼哼唧唧停在我跟前,死啦死啦跳下车来收拾东西。

“没辙,门我都进不去。”

“没用,看我的吧。”

“呦,正经儿子人都不想见,您一拱白菜的野猪凭什么进的去啊?”

“你是白菜啊?酸菜差不多。”

“那您就是泡酸菜的缸。”

在禅达我连个能吵架拌嘴的人都没有,好容易来这么几句顿觉神清气爽。我跟在死啦死啦后边往家走,丧门星在边上捧着着大红裱纸的帖子,这意思是想上门提亲。

我凑过去看了几眼,发现上面的字都是死啦死啦自己写的。这人行事乱七八糟,字倒是写得中规中矩。

“这偷来的书没白念。”

“少贫嘴啦,跟紧点。”

我往后一瞧看见很多熟悉的面孔,死啦死啦快把自己半个师部给召来了。

“这招对我爹没用,我瞧你像个土匪。”

死啦死啦就回头看。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一回头就散了一半,再一开口人全跑没了。除了迷龙,他要回家。我开始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大战在即,恐怕就在这几日。

我乐不出来了,死啦死啦今天来就没打算走,再不把事办了可就没机会了。

上官出来开的门。惭愧得很,直到天天跟在人屁股后边讨生孩子这点经我才搞清人家名字。迷龙一见面就是照例一顿亲亲抱抱自不必说,我看着通往里屋那紧闭的房门不觉有些焦躁。

死啦死啦在收拾自己的衣服,他的军装显然被人熨过,新发下来的时候都没这么周正。我帮他拾掇衣领,抬眼一看却见他额头在流汗。

“我就知道您装犊子呢,要不算了。”

“不能算,死人的账算不清,活人的账要再算不清,那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总能念得懂他的经,这时常令我苦恼。死啦死啦从丧门星那儿接过帖子和一个我没看清的东西叠在一起。接着他就开始敲门了,不快不慢的三下。

“孟伯父,好事儿!”

“不见!”

我爹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却让院里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死啦死啦早有预料,后退几步把那叠东西举到胸前。

“竹坡先生评的金瓶梅,孤本,我找回来了。”

这招太损了,我总算认出那个已经成了破烂卷子的东西是什么,他居然去树堡的废墟里把它翻了回来。书页里裹着大红的喜帖,只要接了怎么说也得看完。

房门不出所料为他洞开,死啦死啦连忙堆出招牌的讨好笑容,弯腰把那叠东西拱手送上。在我爹看来那本书就算成了破烂也比眼前这些糟心事要紧一百倍,没说什么就接了过去。

死啦死啦保持一个低眉顺眼的姿态等着,我爹展开帖子扫了几眼,却转头不理死啦死啦而是向我发问。

“了儿,这上面都是真的?”

我像是得了大赦的死囚,忙不迭走到爹娘跟前想跪下,不料有人抬着我胳膊不让跪。

“伯父,这逆子眼下可是揣着您孙子呢,有什么罪过等以后再打不迟。”

“这成何体统!当初弃笔从戎,我在信中如何交待,你全忘光了!”

我娘看着快哭出来,我强迫自己直视父亲气血上涌的愤怒,正想回话却发现死啦死啦已经在我身边跪了下来。不让我跪,他却跪得如此坦荡。

“伯父…”

“我教训儿子,与你这个外人无关。”

“孩子是我的,不管怎么算,都不算外人了。”

面对把一家人从日本人手下救出来的恩人,我爹没有办法像对我那样发火,可他显然并不打算就范。

“我儿媳本应是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她和了儿自幼相识,知书达礼恪守妇道,两人本应举案齐眉。如今这逆子败坏家门不提,难道还要我闭上眼睛认了你不成?”

“妈呀,烦啦你在外面还有风流债…唔。”

迷龙被上官捂住嘴推出去了,这番话虽不重却也难听得很,我止不住地瞟向死啦死啦,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

“本人自幼漂泊,论知书达礼自然比不上。我的上峰说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其实我不过想让事情是它该有的那个样子,我是这么个天才。”

这话狂妄得很,倒像死啦死啦会跟我说的话,我爹显然没听明白。死啦死啦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衬衫底下是和我一样斑驳纵横的伤疤。

“到头来,事情总不如我所愿。您的儿子是我的副官,枪林弹雨,他是离我最近的人。可我们没办法和睦,您尚且时时责问,为什么天下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何况我们。有太多争吵、太多怨气,没处发泄,只好冲着对方招呼。”

死啦死啦站起来了,他挽起袖子让我爹看到他拧成一团的小臂,那是被西岸的石头和草木划到血肉模糊留下的。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几个字没一个我做得来。我现在带着从没有过的精兵,可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居然是在南天门上。在那里敌人就是敌人,弟兄就是弟兄。这颗心对不起的人有很多,甚至以后会更多。我挣到今天还没扑腾死掉,全赖您儿子把它当个宝。”

死啦死啦解开我的衣领,肩膀处狰狞的横肉是贯穿伤长好留下的。那次我差点就死了,他也差一点就丢下我。我陪他去的西岸,也是他把我背回来。

我陪着死啦死啦跪了回去,这次他没拦我。

“伯父,行伍人有行伍人的解释。虽不能举案齐眉,却可挑灯看剑。我和他,我们同命。”

“啥玩意你这也太隔应人了。烦啦爹你听我跟你说,这过日子就两字儿,我认、我…唔!”

迷龙又被上官推出去了,我不敢久跪,盯着我爹的眼睛开口求他。

“爹,娘,了儿自知有辱门楣,往后怎么家法伺候都领了。可就跟我爷们说得一样,我们离了谁都只剩下半拉。如今光复在望了,可寸寸山河还得我这帮苦哈哈弟兄拿命抢回来。我现在肚子里有了小的,不能立马陪他们去这一趟。所以了儿斗胆,向你们求个成全。”

我爹只顾着看我那伤痕,我怀疑他根本没听见死啦死啦的告解。我娘早就哭得不像样子,她第一次绕过丈夫的阻拦,到我跟前想把我拉起来。我不起来,谁成想下一个轮到我爹来扶我。

老头子试图碰碰那个几乎把我一条胳膊卸下来的伤口,刚碰到又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我被他扶起来,惊讶到忘了说话。他很快就恢复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背着手看看我又看看死啦死啦。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罢了,罢了。”

说完这句我爹转身回去,我娘在我和他之间犹豫着,破天荒选择留在我身边。

“了儿,扶你娘进来。”

父亲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这是和解的暗示。死啦死啦连忙推了推我的腰,让我赶紧照办。

“哄着点,捡好听的说。”

“嗳。”

走到门廊上我回头看他,死啦死啦还在跪着,他正笑得像个孩子。我的眼睛很忙,一边忙着微笑,一边又忙着流泪。


我猜的没错,死啦死啦这次来就打算一口气把什么事都办完。上午提的亲,中午就拜了堂。国难当头,一切从简。

二老对这事没什么意见,只要不开口,死啦死啦穿着军装挺顺眼的。尤其我跟他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老孟家捡到便宜了。

所有仪式就在迷龙家院子里举行,总共也没多少人。人数不多,可每一个都必不可少。

每次我想帮点什么忙,弟兄们就连忙接过活冲我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跟我说小太爷你放着吧,让我来。

别误会,这不是照顾我,是总算找到个我没法说坏话反击的日子,可着劲消遣我呢。小太爷自打认识他们,每天逞的口舌之能今天连本带利还了个干净。偏我心里骂娘脸上还得堆着笑,可算尝到有苦难言是个什么滋味。

死啦死啦整了个馊主意,专门去美国人那儿找来柯林斯做伴郎,全民协助一直到我和死啦死啦对拜才搞明白这是场婚礼,他以为我们在开派对。

迷龙要当另一个,这事儿自然是没人依他,最后是小醉在我身边。迷龙早在江对岸拜过堂了,他那场面比我这个还不着调,一直嚷嚷着等回了东北要给上官补一个气派的。

除了搭出一个简单的场地,我们最大的成就是做了一大锅猪肉白菜炖粉条充当婚宴。迷龙家现在什么也不缺,可阿译说什么也要重新买块猪肉回来,明白他意思的人只剩下我和迷龙。

可我发现这种事似乎用不着解释,张立宪从外面整来了油和大料,柴是克虏伯劈的,烧水的是丧门星,余治从师部带来的食盐。

这个门我必须出,因为我得整来粉条。死啦死啦说不用,粉条他早就备好了。是了,我跟他说过他能代替我这个粉条。

“那还有白菜呢?”

我还是出门了,这会儿买菜属于碰运气,我才瘸出门没几步就看到不辣,他当然是带着白菜才来随份子的。

“要不是阿译跟我说都错过啦!”

“哪儿来的?”

“以前怎么来的现在怎么来,哈哈,烦啦你现在真有媳妇样哝,认不出啦!。”

不辣并不打算进门,不管我怎么劝他都不肯。

“猪肉白菜炖粉条,少了你算怎么回事?”

“这不是有我的份吗?么子算少了我呢?叫花有叫花的规矩,你给我留一碗放门口好啦。”

我便没话说,只能目送他唱着歌消失在街角。哪怕就为那七个字他也会回来的,即便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自由的。

煮饭的过程照旧充满了意外,迷龙作为酱油险些像上一锅一样毁了一切,还好上官阻止了他。照他的说法这一锅不标准,阿译便把酱油递给他说可以自己给自己添。这小子越来越有官威了,虽然我看他模仿死啦死啦的样子很不成话。

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不能说怪话,大爷的可真是憋死我了。

我无事可做,只好看着堂下忙乱的人们陪我母亲说话。她向来都很沉默,可今天他比我爹健谈得多。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有的话这辈子就现在能说。

看得出我爹不习惯这样的吵闹,他今天的忍耐刷新了我的认识,当然也有可能他是被那些伤疤给吓到了还没回过神。

死啦死啦话也很少,在这样一个热闹喧嚣的场合他显得形单影只,只有在逗雷宝儿的时候才融进来。我真的很想去他身边,但无疑爹娘更缺少我的陪伴。考虑到我们还会分开更久,最好从现在开始适应。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死啦死啦牵起我的手,我几乎是立刻就紧张起来。这一年半的时光,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如此虚幻。那双握惯了枪柄的手并不习惯这种事情,还好我那一样粗糙的手也不需要呵护。

柯林斯在吹口哨,我爹怒气冲冲看着他,我却只想放声大笑。死啦死啦跟着我下跪磕头,我听到他改口叫爹娘,实在是憋得很辛苦。

“We're gathered here today to join these two in holy matrimony. Do you take him to be your lawfully wedded spouse?”

全民协助自作主张给我们俩证婚,他根本不知道这样一句话用在我跟死啦死啦身上有多可乐,张立宪早就笑得直不起腰了。我看看困惑的死啦死啦,轻声地回了句英文。

“I do. ”

“什么意思啊他?”

“问我乐不乐意嫁给你,我说乐意。”

全民协助又把同样的问题丢给死啦死啦,他连连点头说嘟嘟嘟当然嘟。

“You may kiss the bride!”

“什么?”

死啦死啦又在问,张立宪都快乐疯了,扑在余治身上死命锤他。

“他奏是说,可以亲我啦,这您不用当真。”

死啦死啦特别当真,立马就给我一下子。家父总算看不下去了,嘴里大喊着成何体统。可我顾不上他也顾不上旁人看笑话,揽着死啦死啦脖子吻了回去。


入夜了,人散了。闹洞房是喜庆,闹孕妇的洞房那是缺德。所以没人闹,只有迷龙和他老婆办事的声音在闹,东北佬这是受刺激了。

死啦死啦在我身边,因为床太小他只能侧躺。我想起这个房间里我们说过的话,一边翻旧账一边找乐子。

“小太爷怎么劝你都不肯下床。”

“我是不是还说了什么特矫情的恶心话?”

“好像?跟上辈子似的。”

一切都恍若隔世,一切都如此虚浮,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像做了一场梦。但死啦死啦的味道一直都在,明明白白告诉我这就是现实。怀孕也没妨碍他不规矩,我只恨不能剁了他的猪蹄。

死啦死啦跟我一起回忆,可他望着我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别装啦,你挺受用。我被他看得一点一点脸红,每一下触碰都跟摸电门似的让我全身发紧。他动作难得这么温柔,令我有种被宝宝从肚子里注视的羞耻,可死啦死啦的手已然掌控了一切,逃跑是绝无可能的。

你早把自己交出去了,我只好闭上眼睛这样安慰自己。我们互相抚慰着彼此,三米之内的最后一个晚上,再不需要拿冷嘲热讽和互揭伤疤来掩饰什么。

“烦啦,对不住。有一档子事情我骗你了。”

我喘着,在这场比拼耐力的对决里毫不意外的甘拜下风。我嘿嘿傻乐,握着他的那只手反而更卖力了。

“您十句话顶多四句是真的,我早习惯啦。”

“这档子不一样,必须跟你交代。”

死啦死啦郑重其事,奈何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格外滑稽。

“您说。”

“百里渡,这是我真名。”

“嘿好嘛,合着连名字都是假的。”

我亲他一口,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是死啦死啦,这名字我起的,真名是什么根本无所谓。

“知道您是个大骗子啦,睡吧。”

“……我还差点火候。”

你大爷。

第二天我去了西岸,这又是一个大雾天。死啦死啦凌晨就出发了,我没能送他走。行天渡上有渡江的部队,一个老百姓只好远远看着。

望着那些我并不认识的士兵,我看见上百个豆饼上千个蛇屁股,看见他们向着近百年的耻辱开步前进。我向他们高呼胜利,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victory。可是真的有人回我,从南天门上的云层向我回话,声声怒吼回荡在怒江两岸。

思念如同潮水,我走过行天渡返回禅达时也依旧在奔涌着,仿佛脚下咆哮的怒江。可这次有些不同,思念里带着一丝牵挂,顺着飘忽的山雾浸透我每一次呼吸。


三个月了,我开始行动不便,每天日新月异的变化让我慌乱。得亏有我娘在,上官和小醉也时时照看着,我这个臭男人才慢慢适应。其实和在战壕里等待进攻是一个道理,你得有耐心。

六个月了,这天早上我感觉有人踹了我一下。我高声喊起来,我娘被我那破嗓子给吓到,搞清楚之后一家人都笑我没见识。我脸红得很,比前阵子让我娘帮我揉胸脯那次还要尴尬。

这天夜里我一个人对着肚子说了很多话,我也不管人孩子听不听得懂,总之把那些牵挂和人间的破事一股脑灌了个遍。对不住咯,打根儿起我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可我想他能明白,我们一起从南天门上回来,论骨头他比他老爹还硬。

直到他踹我的这个瞬间,我才突然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么特殊。我是个满手鲜血的人,鬼子屠杀我们,我们就用刀枪杀回去。杀人已经是一种本能,刺刀和扳机是我第三只手。经历过战场的我最明白夺走生命是多么容易,可我现在在孕育生命。

这真不容易,跟剥夺比起来它难了太多。可这也很奇妙,当我感受到他在体内动作时,思念甚至牵挂都暂时被遗忘。所以我止不住话匣子,原谅我跟你说话也一口一个大爷,我的孩子。

八个月了,就快了百里,你的孩子等不及要看看这个世界了,哪怕它还不是你口中该有的那个样子,可好奇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之一。你身上有没有添新的伤口?放心吧,这里什么都好。

疼痛。疼痛包裹着我,海啸一样把我打上天空又摔回海滩。我不怕日本人的刺刀,三八大盖近距离穿透都没怎么吭声,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不怕疼的。直到这个日子,我随着呼吸恨不得把每个握住我的手捏得粉碎。

有一个瞬间我甚至发疯地嫉妒死啦死啦,凭什么是我要受这个罪,这是人受的吗?我身边的人都很紧张,他们说的话离我如此遥远。

百里,你在哪儿,你听见了吗?我的灵魂恍惚着飘向半空,我看见我那些赤膊黑皮的弟兄,他们顺着行天渡一个一个回到故乡。有什么轻声的哼唧着,我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偏头看向我的枕边。

那么小,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裹在被子里紧闭着双眼。肉乎乎湿答答的,跟我印象里的小孩子一点也不像。我伸出手去,老天爷,我一只手居然能握住他两只手。

“哥,是女儿。”

“那就好,省的跟我一样不懂事。”

我贴贴她的额头,小姑娘突然张嘴出了声。她不哭居然在笑。我愣住,紧接着一起笑起来。真有你的,不愧是他的种。

我爹早就提了满满一书桌的字给我挑,儿子的一半女儿的一半。每一个名字都引经据典含义颇深,像他给我起名字似的。我斜靠在椅子上给女儿喂奶,院里一株三角梅就快盛开了,它下面小桌上摆着好些杯碟。

我一眼看见那个从温泉池带回来的酒杯,心里面已经有了主意。

“爹,我觉着这个字就不错。”

与他相逢是在缅甸的春天,而现在,又是一个春天就快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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