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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shot ,one kill

one shot ,one kill

 

【彪欣】危情十日

一些没有讲完的故事

感谢@掉线的橘子供梗o(≧v≦)o

————————

 

1

“吃。”

杨健心不在焉,直到被张彪将死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张彪脸上挂着笑,打半年前他就时常这样笑嘻嘻的。

“……又输了。”

张彪起身收拾象棋,把红蓝两色指头大小的木头疙瘩规整的收进塑料盒子里,塑料纸做成的棋盘上楚河汉界有些模糊了,沿着折叠处铭刻下时光的印记。

“46!”

“到!”

“有人来看你。”

“是。”

张彪走的时候拍了下杨健的肩膀,杨健不耐烦地挥手把人赶走,浅灰色的囚服转眼间就消失在监室门外。张彪的刑期就快满了,他犯的事比起自己这种元凶巨恶来小多了。

人家快还干净了,不亏不欠。事到如今杨健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害怕这天的到来,有个熟人在身边的感觉总是令人宽慰的。

会见室里一如既往的黑,张彪熟悉规矩,只不过他没料到铁栏另一面的人。

“老张,怎么样最近?”

“挺好的。安欣你得是安局了吧?乖乖,你坐火箭呢?”

张彪盯着安欣肩上的警衔,啧啧出声。

“局什么啊,到处借调,回来还是继续干咱们老本行。”

“那你可得小心点,那办公室风水不好。”

“早换了,不在咱们那层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安欣是感怀多于觉得有趣,张彪则打一进门就止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因为安欣的胡子只刮了一半。张彪以一个老刑警的经验猜测大概是急着抓人被打断,回来之后又忙着审讯忘了这茬,他并不打算提醒,打算多看看这难得一见的乐子。

“别贫了,说正事。再有几个月你就刑满释放了,几年前你离婚的时候不是把房子钥匙托付给我了嘛,这几天我找人给你打扫了一下,出来以后你可以直接回家住。”

“谢谢。”

“那天我就不来了啊,谁知道有空没空。”

“你来我还不好意思呢。哎,不是说正事吗?”

安欣沉默了,张彪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紧张的氛围,他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安欣不是忘记了刮胡子,而是根本顾不上。

“于志刚这个人你有没有印象?”

“你是说一零年那起抢劫杀人案?出什么事了?”

“当时你们怀疑在强盛集团建筑工地上干活的于志刚,可就在你们准备调查他的时候,这个人突然失踪,这个案子也就成了悬案。”

“我记得。”

“一周前国际刑警组织给了我们一条消息,这些年在墨西哥有一个新的贩毒组织,其中一个小头目就是于志刚,他一个月前突然不见了,据信已经回到国内。根据我们目前研判,大概藏身在京海周边的县城。”

安欣把一张照片递给张彪,上面是那个消失了十几年的犯罪嫌疑人如今的样子,社会青年已经成为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

“我们已经发布了协查通报,目前还没有结果。”

“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可能因为你。”

张彪有些意外,紧接着又恍然。

“因为我要出狱了?”

“对,当年是你负责这个案子,差点就抓住他。据我们现在追查,当初把他整出国的应该是高启强。”

“你瞧瞧人强哥,人不在了,可处处是哥的传说。”

张彪仔细地观察着照片上的人,尘封的记忆一点点回到他的脑海。

“回来好啊,正好把这旧案结了。”

“这么有信心?”

“我是对你有信心。”

安欣知道这不是调侃,他被眼前这人挤兑十几年了,分得清好赖。往下才算谈话正式开始,作为于志刚案的负责人,安欣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向张彪了解更多当初的细节。

问话结束安欣要走的时候,张彪思虑再三还是提醒了一下胡子的事情,满意地看到安欣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极了第一次被自己拿丢枪那事揶揄。

真是太久了,张彪心想。靶场上朝气蓬勃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日子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人与人也是说散就散。

“注意安全。”

“你在跟我说吗?”

“不然我关心谁?他啊?”

张彪指了指门口的狱警,两个人相视而笑,安欣推门离开了。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换张彪心事重重,杨健在他第五次把筷子伸进自己饭碗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轻轻抽了一下对方的手指,压低了声音哼哼着说话。

“你梦游呢?”

“啊……哦。”

张彪回过神来,总算吃了今晚第一口自己碗里的东西。晚饭很简单,吃完看了新闻联播就该回监室休息了。

这顿饭吃得仓促,张彪一直在小声咳嗽,杨健心想难不成家里出事了。他正要出声询问,突然被张彪一阵前所未有的猛烈咳嗽打断了话头。

“46,你怎么回事?”

“报告管教!我没……”

话没说完,张彪突然猛地咳了一下,那声音让人以为他是噎着了。喝口粥怎么会噎住呢?这样的念头刚刚划过杨健脑海。只见张彪突然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猛地躺在地上抽搐起来。

餐厅一下子就乱了,杨健想冲到张彪身边去,却被冲上来的狱警拉开。在一片混乱里,杨健低头看了眼张彪的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张彪注定是没法刑满出狱了,因为他连夜被送到医院抢救,三天后才脱离生命危险。

京海市政法系统在过了七年太平日子之后又迎来一次大地震,因为居然有人本事大到能给还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下毒,差点就成功了。

更何况出事的第三监狱是干部监狱,有些人虽然进去了可外面的门生故旧还在。今天能毒死一个普通的前科级干部,明天也可以是其他人。

性质极其恶劣,气焰非常嚣张,这是局长在会上时常提到的一句话。安欣盯着于志刚案的卷宗叹了口气,刑侦是门很玄的科学,有时候就是死活抓不到头绪。

查毒药来源,查监控录像,专案组上下几十号人恨不得品鉴了上百遍。安欣没放过任何可能有猫腻的地方,负责食材供应的货车和企业,甚至四年前第三监狱食堂采购招标的每个细节都翻来覆去查过了,就差把四监区翻个底朝天。

早上医院留守的小五打电话带着哭腔说张彪已经脱离危险时,安欣才恍然发现窗外已经天亮,短短两天他仅有的那几根黑发也快掉光了。

张彪没事,这可能是72小时来最好的消息。

“我马上过来。”

医院的安保表面上看起来并不严密,只有安欣知道就连街对面水果摊后面的小贩都是警察。凶手一次没得手,很有可能再来第二次,考虑到他有到监狱里投毒的胆略,这绝不是杞人忧天。

内二病区特意分出一个病房给张彪,门口狱警和小五在守着。安欣没急着进门,一边询问情况一边从门上的小窗观察病房里的情况。张彪打着点滴躺在床上,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陪护。

“你回去休息吧,让老周守着。”

安欣推门进去,病房里比走廊上暖和点,姑娘回头来看了眼,一直握着父亲的手。

“安叔。”

“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爸早上醒了会儿,现在又睡着了。”

两人一时无话,安欣走到床尾坐下,静静看着张彪略显憔悴的睡颜。他不挂水的那只手被铐在病床的栏杆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此情此景触动安欣脑海深处旧日的影子,张彪伪装成李宏伟吊人上钩的那晚,他也是这样在床上和自己同生共死。

“安叔,你说我爸爸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他进去了,肯定不算什么好人。可如果他是坏人,又为什么有人要他的命?”

“人的好坏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是灰色。你爸爸可能不算好警察,可他……好像也不算好父亲。”

张彪那儿传来一阵轻叹,装睡的人哼唧着,没好气地看向安欣。

“说我坏话呢?”

“你的坏话还用我说吗?”

“媛媛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你安叔说几句话。”

张彪闭上眼,等女儿离去时的声响沉寂下来才重新睁开眼。安欣看得想笑,如果要在他的旧相识里找一个能让他发自内心笑出来的人,张彪绝对算一个。老战友的眼里含着愧疚和胆怯,那些蹲过监狱的父母出来后面对孩子时,脸上总是这种神情。

“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

安欣起身坐到女孩刚刚空出来的椅子上,凑近了查看张彪的状态。他是真的老多了,几年前还可用中年人的沉稳强装一副尚未老去的姿态,此番劫难却将衰老暴露得真实干脆。

安欣知道自己也差不多,两个中年人这样含情脉脉地望着彼此实在不太像话,他连忙收回前倾的身子把自己坐正,张彪小声地呵呵笑着。

“是他吗?于志刚。”

“还不确定,我已经建议专案组并案侦查,领导还没给答复。”

“我看八九不离十。”

“你有证据?”

“没有。”

安欣抚摸着自己帽子上的警徽,跟张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视线。他们在想同一件事,做出判断全靠老刑警的直觉。

“安欣,你还信得过我吗?”

安欣点点头,张彪捏着被子边缘的手指稍稍松弛了一点。

“麻雀不争气,可也还能派点孬用场。跟那次一样,我当诱饵,把他钓出来。”

“不行,太危险了,他可不是老默。”

张彪回过头去看看天顶,扎着针的手试探着拍了下安欣的手背。

“安欣,你知道我在监狱里这几年最后悔的是什么?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什么都没做。”

让兄弟我帮你一次吧,跟那片不愿散去的阴云做个了断。旧时代的余孽,别留给孩子们。

 

2

保外就医批下来这天张彪人还在医院里,案情出现重大突破,下毒的方法总算查明了。饭吃的都一样,问题出在碗上。

碗底边缘检测出一种不属于金属镀膜的有机化合物残留,比对了多种材料之后确定是一种工业用薄膜,微量毒剂封在里面不过一个芝麻大小的气泡。

也就是说张彪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幸免于难,犯人就是利用有机材料逐渐降解的过程在下毒和中毒之间制造了时间差。有了这个发现,侦察范围扩大到几个月前,终于在留档的监控录像里查到一个食堂工作人员有重大作案嫌疑。

此人早已离职,据调查发现他和于志刚是一个初中的同学,并且两个人十几年前在强盛集团的工地上一起工作过。

就此,于志刚有了重大作案嫌疑,因为普通的食堂员工是搞不到这种专业材料和毒剂的,抓住他就抓住了幕后主使。可这名员工已经失踪,住处空无一人,最后被人看到是在通往临省的高速公路收费站。

不过这一切都跟张彪没关系,他是受害者,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好好吃饭养好身体。保外就医有严格要求,不能离开医院。不过张彪靠自己在局里工作那么多年的老脸换来了居家养病的许可,五天后就出院搬回家里去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张彪打开睽违七年的房门,静静站在玄关前看着几十年人生遗留下来的废墟,抬手把钥匙扔在门口的隔断上。

提前到来的自由令人有些胆怯,张彪怀着参观古迹的心态各个屋子转了一圈,哪些东西被留下哪些东西搬走了他并不在意,当初是安欣按照离婚协议给操办的,他放心。

水电都通,这大概也是安欣的功劳。说来奇怪,自己明明有很多战友,可出事以后好意思联系的人只剩下安欣。张彪简单收拾了一下,泡了壶茶端着纸杯子瘫倒在沙发上。这人情欠得太多,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还。

大门没关,有人推开门探进头来看了一眼,见到张彪在家里显得有些惊讶。是楼下张大爷,以前他经常给老两口帮忙,挪挪花盆之类的重物。

“小张,你放出来啦?”

“嗳,出来了。老爷子您身体还好?”

“唉,糊涂孩子,出来就好。我常跟我老伴儿说呢,张彪这小伙子人不错,真是……这家里可还能住?晚饭怎么办?要不要我——”

“不用不用,大爷您回去吧。”

张彪好不容易才把人劝走,关好门躺回沙发。关闭的电视上映出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张彪对着自己的倒影摸了摸扎手的寸头,心想总算不用留着这难看的发型了。

新生活平淡无奇,张彪也不许去其它地方,每天去医院检查,回家随便糊弄一下晚餐后早早就睡下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四天后一个下午,张彪刚从医院回来,房门却被人敲响。张彪警觉地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就响起来。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安欣。

“开门。”

安欣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张彪开门的时候有点迟疑,因为安欣提着一袋子食材,甚至有条鱼。

“愣着干嘛?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话人转头就提着东西进厨房去了,张彪在原地发了会呆,紧接着想起什么来,连忙关好门冲进厨房。

“你买这么多东西谁来做啊?”

“我啊。”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安欣无辜的双眼令张彪感到一阵烦躁。这种烦躁他非常熟悉,跟安欣相处二十多年他总是被这小子整得毫无办法。有时候话语比行动更能说明问题,张彪啥也没说侧身让开位置,指指安欣再指指水池。

你,洗菜去。

安欣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低声念叨着我的厨艺早就今非昔比,却还是乖乖去洗菜了。张彪哼着歌开始擦拭灶台和案板,安欣背对着他在乱哄哄的动静里摘菜。

行差踏错与伶仃半生,两个人在锅碗瓢盆的烟火味跟前终于平等,一起输得丢盔弃甲。

一小半时后,安欣难以置信地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一个监狱里待了七年的人做出来的,中间那道清蒸鲈鱼是他一辈子别想到达的境界。窗外夜色渐深,张彪脱了围裙坐到安欣对面,手里提着立柜里遗留的半瓶白酒。见安欣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他只好无奈地解释。

“里面有职业培训,出来也算有个一技之长。”

安欣闻了闻饭菜的香味,眉宇间的疑惑反而更强烈了。

“你先尝尝,看兄弟我有没有那本事。”

安欣习惯了单位食堂,以一个单身汉的味蕾他觉得张彪这桌菜称得上美味。张彪给两盏酒盅里添上酒,笑嘻嘻地看着安欣。

“整一口?”

“晚上还有工作。”

张彪的视线越过安欣的肩膀看了看窗外,阳台外正对着小区另一栋楼。他从目光从几扇拉着窗帘一片漆黑的窗户上扫过,不动声色给安欣换了杯水。工作期间不许饮酒,别说一口,一滴都不行。安欣就这脾气,他早习惯了。

一杯酒入口,辛辣的火热顺着食道沉进胃里,热流一下子充盈了四肢百骸,郁积了多年的沉疴像是随着这口酒从毛孔里散了出去。张彪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实实在在感受到自由的疼痛。

“痛快?”

“废话,七年了。”

“活该,馋死你。”

安欣捧着饭碗挤兑张彪,张彪连忙举手投降。

“是是是,都是我咎由自取,下半辈子你一句话就能治我。哎,别光吃啊,还没回答我呢,味道怎么样?”

“味道不错。别喝了,赶紧动筷子。”

张彪咂咂嘴开始跟安欣抢肉吃,两个人小孩似的在盘子里斗得不相上下。这顿饭吃得很久,因为吃饭的人忙着回忆过去,那个在他们脑海里逐渐泛黄的千禧年,突然崭新的仿佛一场电影。

荧幕上的人嬉笑怒骂,各奔东西,转眼已经是肴核既尽,杯盘狼籍。

张彪喝了酒有点上头,收拾碗筷的时候把水洒了一地。最后安欣忍不住发火了,训刑警队的新人一样给人训了一顿。微醺的小平头没有反驳,乖乖站好任老战友发飙,甚至觉得很受用。打回到这个家开始,寂静的房间都快把他逼疯了。

杨健跟前张彪时常装出一副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的样子来,可他自己知道自个儿有多害怕。他向来人缘好,从没试过一个人。走过半生再重新开始,真没有说的那么轻巧。

“晚上还有任务?”

安欣正换衣服呢,抬头剜了张彪一眼。什么任务你不清楚吗?就不该叫你敞开了喝。

“我的意思是…要不你别走了,你看天都黑了。”

“这人可是真醉了,不走我睡哪儿?”

“次卧,要不你想睡主卧我让给你。”

“想什么呢你,好好休息,明天准时去医院检查。”

大门响了一下,穿着警服的人走下楼梯消失在小区花园。留下说不上是醉了还是没醉的人独自适应寂寥的长夜。

睡吧,反正也没别的事好做。灯关了躺上床,偌大一个家空荡荡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梦境来得特别快。梦里有操场上蔚蓝的天、整齐的队列和穿着黑色作训服的青春年少,在这片倒错的光影里,还有某人熟悉的侧脸。

好像不是梦,真的有人回来了,脚步在楼道里敲出沉闷的回响,经过这层楼时突然停了下来。时间已近子夜,小区夜灯微弱的光透不过窗帘,卧室里一片黑暗。

深邃的睡梦里,有人轻轻掠过床边。

 

3

锋利的刀刃闪电般刺出,穿透单薄的被子和织物陷进一片柔软。手感不对,黑影仅凭触感就明白自己上当了。

卧室的灯突然点亮,黑洞洞的枪口从身后对准了床边图谋不轨的闯入者。床上只有衣服和被子堆出来的假人,安欣穿着张彪那件灰色的夹克站在卧室门口,不许动三个字掷地有声。

“安警官…你不是…?”

“我怎么会让一个普通人担风险?把刀扔了。”

“出门的那个才是张彪,原来如此。”

杀手的声音平淡的有些奇怪,对门蹲守的警察穿过撬开的防盗门陆续赶来,把丢掉凶器的嫌疑人按倒在地。安欣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上前看了眼犯人,是那个下毒的食堂员工。

于志刚没出现,这只是个派出来探路的弃子。此番的对手点子很硬,不同于高启强,是另一种难对付。

“带走吧。”

红蓝两色的光在小区里闪烁,张彪在抓捕现场外一辆警车里等待着结果。安欣的制服对他来说小了一号,眼下已经被换下来规规矩矩叠好放在副驾上。

这个抓捕方案是几天前病房里安欣和张彪定下来的,张彪假意回家,远离防范严密的医院,可实际上整个小区早在他出院之前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安欣上门做客是事先说好的信号,代表外围的侦查员已经发现了可疑人员。

“这么着急…”

有哪里不太对劲,跟投毒时的手法相比,今晚的刺杀显得有些操之过急。

“是我就观察一个星期再说。”

张彪喃喃出声,在脑海里描摹着这个于志刚的行为习惯,越想越觉得古怪。费那么大劲投毒,毒药的剂量偏偏差了点,自己这才捡条命。说不通,除非……

车外有人敲了敲玻璃,负责封锁现场的派出所民警来找他,打断了张彪的思路。

“张队,安队找你。”

“别埋汰我了,我算哪门子的队长啊?”

张彪开门下了车,突然瞪大了眼睛。尖锐的针头刺穿颈窝,注射器白色的尾部在眼角的余光里缓缓下压。他伸手试图反抗,可夜色掩饰下冰冷的枪口已经顶住他的胸膛。张彪认出这张脸了,确实是于志刚。他搀扶着逐渐失去力气的张彪,远远看上去像是两个人正在说话。

“别出声,走。”

张彪觉得天旋地转,药效太快,几次呼吸的功夫他想张嘴喊一声都不可能了。逐渐瘫软的身体被扔到另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位上,穿着警服的假警察顺势上车关门,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张彪家楼道时的微小空隙发动汽车驶出小区。

“于……于志刚,你到底想干嘛?”

于志刚没回话,按着张彪的脑袋在窗玻璃上狠狠撞了一下。打了药的张彪本就如摇曳的烛火行将熄灭,这一下直接给整晕了。陷入昏迷前的最后瞬间,张彪看见倏忽而逝的路灯,橘黄色的光芒像极了记忆里那场表彰大会。

对不起啊安欣,关了七年,有点钝了。

安欣亲眼看着犯人上了警车,心里却始终有点不安。抓捕行动多少给午夜的居民区带来噪音,有不少人被吵醒,正站在自家窗前观望。

“安队,布控的同志可以撤了吧?”

“可以,让派出所的同志也撤吧,夜深了,都小声点。”

小区绿化带在夜灯橘黄色光芒的映照下显出一抹金黄,安欣回头看了眼敞开的楼门,突然感到一丝古怪。

“张彪呢?”

“在车上呢。”

安欣突然跑起来,弄得旁人都摸不着头脑,他冲向自己停在拐角的警车。空空如也的驾驶室像冬天里的一桶冰水,从头到尾把他浇了个透。

“哎?这人怎么不见了?”

“老周带人封锁周边,你们两个,跟我去小区传达室,快!”

可惜还是太迟,仅仅五分钟的空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等可疑车辆的线索汇总过来已经是一刻钟之后,车辆最后被监控拍到是在临海一个码头。凌晨时分传来消息,车被沉了海,车上的人踪迹全无。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安欣哪儿都没去,一回局里就进了审讯室,一直突击审讯到天光大亮,可惜除了下毒和今晚行刺的事,犯人对于志刚的行踪和下一步计划全然不知。

早上七点,安欣揉着泛红的眼睛走出审讯室,点着了案发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支烟。从自己的车门上提取出了张彪的指纹,似乎他曾经扶着车门挣扎过。安欣闭上眼,冷不丁想起了徒弟陆寒,前所未有的哀恸袭上心头,以至他脚步有些发软。

“安队!”

“怎么了?”

“你快来看看吧!”

安欣迈动僵硬的双腿走向办公室,徒弟辈的徒弟们聚集在一张桌子旁,吵闹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公安局。

“无法无天了!当我们都是死人吗!”

年轻的警员们跟他一样疲惫,可年轻的灵魂支撑着他们没有显现出疲态。他们现在都很愤怒,安欣隐隐猜到了桌上是什么。

一个没有标志的信封,里面装着一个实验室常用的检材收纳试管,试管里有一枚指甲。几滴血汇聚在试管底部,刺痛在场每个人的神经。

“送检验科。”

安欣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冷静,他甚至没有对这件事做出判断,只是转身上楼去找领导汇报昨晚的行动。

信封是被贴在正常信件背后邮寄到警察局的,贴信的人不到半小时就被逮捕。审讯结果不出所料,也是强盛集团曾经的工作人员,目前在邮政当快递员。和投毒的人类似,信是被不知道什么人贴在自家房门上的,里面还有张打印出来的纸条告诉他怎么做,纸条被他给烧了。

事态多少有些失控,嚣张的罪犯见多了,上门来打脸的这还是第一次见。闹到这个份上,破案已经成了一项政治任务,于志刚死期将至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关键在于怎么收场。

安欣刚给局长汇报完安长林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倒是没发火,简明扼要提了两件事。第一这是冲你来的,第二万事小心。事到如今安欣也觉出味道来了,目前主犯销声匿迹,张彪生死不明,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张彪是保外就医不是刑满释放,如果救不回来,后果安欣很清楚。

走廊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唯独安欣在慢慢踱步,脑海里反复推演着从张彪中毒到今天的点点滴滴,犯人的破绽也许就藏在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这很不容易,因为张彪零碎着被寄回局里的画面总是干扰他的思绪。第一次是指甲,下一次可能就是指头,以于志刚表现出的疯狂,这不是没可能。

疯狂?安欣停下脚步,办公室的嘈杂也跟着一起停下。他想到一个人,或许是破局的关键。眼下每条可能的线索都要重视,安欣抬起头来刚要安排,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思考的时候支队办公室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

安欣恍惚间想起师父还在的时候,那会儿他刚刚进市局,正好遇到一桩灭门案。丈夫杀了包括妻子在内丈人一家五口,在一个雨夜逃之夭夭。那是他第一次遇上血液飞溅的现场,警校学的东西被血色的惨剧全冲跑了。

李响和张彪都比他早参加工作,但那样的现场也真是没见过,没吐出来就算意志坚定。三个人站在门廊处看着已经穿戴好走进血泊的师父,曹闯回头来就冲他们三个人发火了。

“看着!”

现在轮到后辈看着我了,安欣想。除了几个张彪时就在的熟人,眼前的战友几乎都是新面孔,他们看到那片指甲,就像当初自己看见颈动脉喷到天花板上的痕迹。

当罪恶第一次向你展露獠牙。

 

4

安欣找上门的时候黄瑶正在打扫卫生,她在城南开了家花店,现在正是开门营业的时候。安欣穿着件灰色的风衣穿过花团锦簇,像一团不详的阴云惊扰了春色。

黄瑶正在接电话,抬头看见一个亮闪闪的党徽向她走过来,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是谁。

“小张,过来替我一下。”

安欣还真没来过,他在黄瑶的带领下进了后面的操作间,架子上摆着很多妆点花束用的彩色塑料纸和彩带。黄瑶一直没说话,把一袋速溶咖啡倒进纸杯里用开水冲了递给安欣,这才解了扎起来的头发到高脚凳上坐下。

“安警官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生意怎么样?”

“生意兴隆,京海的治安这几年好了很多。”

黄瑶开始给几支玫瑰修剪枝干,安欣有点张不开嘴,姑娘好不容易告别了过去,自己却又一次想把她拉回那段时光。

隔着跨不过的河,老默佝偻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黄瑶牵着他的手,在他身边跟随。

“想问什么就问吧,如果是重要的事,我不介意。”

浮现在脑海里的人还有张彪。安欣惊讶于自己能清楚地记起他,连同曾经那段闪亮又明媚的日子。当往日的一切都零落成泥之后,唯一鲜明的只剩尚未失去的部分。

可张彪支离破碎的遗体又一次在眼前浮现,安欣深吸一口气,他想自己终究是成了一个失却温柔的人。

“这几个人,你有没有印象?”

黄瑶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一番后又还了回来。

“没有很深的印象,可我记得他们好像在家里出现过。”

“时间大概在一零年前后。”

“安警官,那时候我才上初中。”

这是说她帮不上忙,安欣没有放弃,收起照片取出一份当时的新闻报道递过去。

“这件事呢?”

黄瑶放下手里的活仔细看了半分钟,两个人安静下来,屋里只有前台员工在隔壁说话的声音。

“这件事我记得,爸…高启强那天发了好大的火,跟他平时很不一样,所以我有印象。你等我一下。”

黄瑶放下剪报,起身到自己居住的二楼去了。安欣端着咖啡等待,速溶咖啡廉价的香味充斥周遭,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高启强喜欢干吃咖啡,这能帮助你排除杂念,理清思绪。

不一会儿黄瑶下楼来,捧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用胶布封着,似乎这是第一次打开。里面有很多杂物,其中最显眼的是几个大部头的相册。相册的书脊上用标签标明年月,封面上还有强盛集团的水印。

“以前的一些杂物,一直没顾得上清理,你翻翻看。”

安欣很快翻到一零年的那一本,发现里面都是那一年公司项目和年会活动照片,高启强并不怎么出场,更多的是项目经理和员工。黄瑶坐回高脚凳又开始拾掇花,剪刀和翻动相册的声音此起彼伏,直等到咖啡彻底凉透,安欣才终于找到称得上线索的发现。时间一直追溯到零八年,那个时候他还在交警大队,对那个时期强盛集团的情况知之甚少。

“这张。”

安欣犹豫了一下,黄瑶忙着手上的活,抽空瞟了一眼。

“你全拿走吧,不用问我,我有这两张就够了。”

黄瑶回头看了眼工作台上两个相框,一个里面是她和父亲,还有一个大一点的是她和高启强一家的合照。工作间没有花束遮挡阳光,比收银台那边更明亮。气窗正对着早晨的阳光,两张照片被摆在工作台左上角,黄瑶一抬头就能看见。

“如果有什么需要…”

“那就请你把咖啡喝了吧安警官,不要浪费。”

安欣怔怔地看了那杯咖啡一阵子,最后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冰凉苦涩的口感仿佛在提醒,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路。

纸箱子里什么都有,旧报表、录音笔、一整套得力办公套装和过时的强盛集团行文复印件。安欣从零八年的相册里抽出三张照片贴在办公室大白板上,刑警支队的警员们在周围看着。

“于志刚、萧远、刘飞,也就是此案到目前为止浮出水面的三名作案人员。他们一起出现在这张强盛集团零九年业务部聚餐的合影上。中间这位你们很熟悉了,高启强,前些年落网的京海黑老大。”

安欣从一零年那起抢劫杀人案的受害者照片从卷宗里取出来也贴上去,用马克笔在他和合影之间画了条线。

“何生祥,生前是政府办公电器在京海的代理商,十八年前被人在下班回家的夜路上连捅数刀,失血过多死亡。他虽然不是强盛集团的员工,却也出现在这张合影里,还和于志刚等人看起来很熟络。”

看似无序的案情终于以一零年这场抢劫杀人案联系到了一起,解下来的侦破方向也就非常明确了。

“调查这张合影上的其他人,尤其是一零年前后离开强盛集团,转而从事地产和土地承包相关行业的人员。我怀疑这里面还有于志刚的同伙,他之所以能把自己和人质藏起来,就是有人利用名下产业纵容包庇。”

合影上一共二十多人,全查一遍花不了多少时间。到这天下午,也就是张彪被绑架十二个小时之后,一个名叫石小强的人进入了专案组视野。

局长办公室,刑警队、专案组以及特警队的负责人围在办公桌前,安欣正在汇报调查进展。石小猛于志刚的资料已经被传了个遍,安欣翻出一辆汽车的照片,把这个决定性的证据放在最后。

“这是昨天晚上绑架张彪的嫌疑车辆消失在港口之前,附近区域出现车辆的监控画面。这辆白色比亚迪通过比对牌照确定是石小强名下的车辆。除了昨晚,它还在张彪往返医院和自己家的四天当中多次出现在附近,只不过离得比较远,没有引起我们注意。”

“于志刚可能的藏匿地点有头绪了吗?”

安欣早就准备好了,把四个可能的藏匿地点报告递给领导。

“采石场?”

“对,石小强一零年从强盛集团离职之后就干这行,一三年的时候在北郊葫芦山开了这个采石场,一直经营到一八年,因为生态上手续不齐被关停。不过他在政府里有些关系,开采行为虽然停了,场子却没有拆,这么多年就一直放着。如果有人要躲在里面,根本没人会知道,所有四个石小强名下的地产,这一个可能性最大。”

局长翻看着几个犯罪嫌疑人的资料,冷哼一声把文件扔回桌上。

“都七年了,他们这是想干嘛?给高启强招魂?不用再讨论了,证据充分,立刻实施抓捕!”

所有人喊是,只有安欣沉默着,看起来正在犹豫。

“还有事吗?”

“这个于志刚是来玩命的,手上还有人质,我担心会出岔子,可能需要武警来帮忙。”

这话有点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不过没人反驳他。一个星期时间挖出整个团伙,无论局里的同事如何看待这个大义灭亲的狠人,对他的判断和能力都不会有怀疑。

“武警现在跟咱们不是一个系统了,区区两个人,有这个必要吗?”

“跑到墨西哥做毒枭还混得风生水起,我认为很有必要。”

片刻的沉默,局长点了点头。

“好,我来跟领导请示,老杨你留在局里,安欣前线指挥,行动。”

呼啸的警车排队出了公安局大门,七年前高启强案都没有这么大动静,毕竟那时候办案的主力是省上的指导组,京海本地司法系统不被信任。

安欣在指挥车上协调着四路人马,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还是自己二十多年警务工作中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红蓝两色的警灯划开城市的夜晚,杀向一个日出东方的薄暮,与晦暗不明的过去一刀两断。

 

5

深夜的葫芦山难得这么热闹,采石场被四面八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其它三处地点都空无一人,只剩下这处采石场。

石小强就在场子靠大门一个二层小楼里,特警队员冲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呼呼大睡。被带到指挥车上的时候看起来开心极了,恨不得当场笑出来。

“警察同志你们可算来了,你们要再不来,我就要被那个疯子给活吃喽!”

“老实点!坐好!我问你,于志刚和人质在哪儿?”

“就在地下,我跟你们说,那就是个神经病,他不要命他。”

“你的意思,你是被于志刚胁迫的?”

“可不是嘛?那疯子有枪,他逼我给他提供车辆和藏身处。”

另一边不说话的警员猛地拍了下桌子,给石小强吓了一跳。

“你别想狡辩,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才找上门来?你跟于志刚什么关系我们一清二楚!”

石小强一脸委屈的样子,就差大喊冤枉,可还没等他继续哭天抢地地辩白,背靠车门站着的安欣打断了他。

“好了,这些问题我们回局里慢慢说,等抓住了于志刚,我们两边一对就清楚了。石小强我问你,采石场里面那个洞怎么回事?”

“警官…我说实话,那是开矿用的矿洞。”

“你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啊?”

“采石的手续好办,开矿太麻烦了。”

“矿井的地图有没有?”

“有有有,一楼办公室。”

“先带回局里。”

安欣转身出门下了车,特警队的人正在洞口等待命令,警犬虎视眈眈盯着山壁上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里寂静无声。

“组长,警犬有爆炸物反应,恐怕…”

“地图上显示只有这一个出口,他跑不了,喇叭。”

安欣接过扩音喇叭走到矿洞入口,向着深沉的黑暗开始喊话。

“于志刚!你已经无处可去,现在出来自首还来得及!”

回音在山间回荡,大概过了一分钟,从洞里传出一样被扩音喇叭放大的回答。

“安警官你怎么这么慢呢?我知道你们在等排爆的人过来,不用等了,五分钟,不满足我的要求我就把这矿洞连同人质一起炸掉!”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讲嘛,别动不动要死要活的,幼不幼稚?”

“好啊,你一个人进来,我只跟你谈。”

安欣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不禁有些无奈。这帮人都什么毛病?每次到了穷途末路就想起自己来。

“于志刚,你觉得这可能吗?”

“很可能,我不信任警察,可我信任你。你是个好人啊,你不会看着我往死路上走的。”

“路都是自己选的于志刚,你十几年前就选好了。”

于志刚沉默了,现场安静到落针可闻,安欣脸上看不出表情,耐心等待着回应。

“文字游戏到此为止吧,你要再不进来,我就剁掉张彪一根手指头,我数三下。”

心理攻势没用,这个对手太了解自己了。安欣回头看了眼特警队的刘队,轻轻点了下头。

“好,我进来,你不要伤害人质。”

“组长!”

“没事,交给我。”

安欣放下喇叭,转身回到车边穿戴防弹背心,这套行头他只在演习场上穿过。照明车把采石场洞口处照得雪白,安欣义无反顾走向黑暗,用手势留下最后一条命令。

原地待命。

山洞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安欣手里的强光手电筒。随着深入,外界的声音越来越小,无垠的寂静越来越深。安欣记得地图,他小心翼翼穿过老化腐朽的铁制栏杆,向十年没有下来的坑道前进。

隐约有种金属制品碰撞的声音从深处传来,通道另一头似乎有光线。安欣关掉手电筒,慢慢来到理应连接最后一段坑道的拐角。他微微探头向里窥视,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坑道连接着一处巨大的地下空洞,还没等安欣接受这别有洞天的画面,整个空洞四周的灯光突然点亮,这处隐秘的地下空间再无一丝秘密。

首先吸引安欣所有注意力的东西是张彪,他头朝下被倒挂在一个栈桥下方,他的身下是一个采石活动留下的深坑。接着他看见于志刚,站在栈桥中央正冷笑着看向自己。

吊着张彪的滑轮突然松落,眼看着整个人就要从空中坠落。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安欣冲出掩体扑向地面上飞逝的锁链,沉重的力道拽着他滑向深坑,好歹在坑边才稳住脚步。

仿佛一场有关坠落的漫长噩梦,安欣伸手抓住铁链的瞬间才终于惊醒,这一次他没有迟到。半空中的张彪一直在竭尽全力试图说话,此时终于吐掉了嘴里的毛巾。

“安欣!他的目标从来都是你,别管我了!快走!!”

一直在看戏的于志刚抬起手,引爆器的按钮已经按了下去。安欣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抗衡地心引力上了,见此情景连忙偏头凑近藏在防弹背心肩部的微型话筒。

“所有人远离洞口!”

沉闷的爆炸声遮住了他的声音,洞口被彻底炸塌了。

“就剩我们两个了,聊聊吧。”

于志刚慢悠悠走下栈桥,面无表情看着安欣用颤抖的胳膊死死拽住战友的生命。安欣花白的头发让他有些恍惚,时间飞逝,自己和敌人都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

于志刚走上前来给无法反抗的安欣搜身,回避了安欣手术刀一般犀利的目光。一把手枪一个手电筒,全被放在一边的地上。

“像这样见一面真不容易,可愁死我了。”

“于志刚,想见我你只用来公安局自首,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那不一样,我就是想看看扳倒了强哥的你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自首我可没法跟你好好聊天。”

于志刚说着把手枪踢进了深坑,起身回到刚刚下来时的楼梯脚下。

“这样吧安警官,我帮你把他拉上来,然后咱们做个了断。”

“别听他的安欣,他肯定使诈的,个阴险小人他是!”

“闭嘴!”

张彪喊话,安欣和于志刚同时开口让他闭嘴。安欣审视着眼前这个来自过去的刺客,慢慢点了点头。

“别动他,你想怎么了断都成。”

“痛快。”

于志刚回到栈桥中央把滑轮挂了回去,安欣总算不用拽着张彪了。张彪这一天时间没少受罪,一肚子火气就差冲着于志刚从眼睛里喷出来。可他难得保持了沉默,因为安欣的命令。

安欣原地回了口气,蹒跚着脚步从深坑另一边爬上栈桥,和于志刚隔着五米长的镂空金属板互相对峙。于志刚没废话,从腰间的武装带上抽出两把匕首,一把握在右手,另一把扔给安欣。

“我是个粗人,不废话。这几年杀人太多遭了报应,得了癌症。这次给强哥报仇倒是次要,临死前我就想知道,安警官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安欣没有捡起刀,他是警察,不是杀手。可于志刚显然已经听不进任何好言相劝,反手握刀向前走了一步。

“欺世盗名之辈我见多了,可没人能在临死的时候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当这把刀插进你胸膛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你到底是勇者,还是懦夫。”

 

6

于志刚没再废话,他已经来到安欣面前,锐利的银色光芒在地下空间划出一道黯淡的痕迹,安欣左臂上立刻渗出一丝血迹。

“安欣!”

张彪颠倒的视野里看不清安欣的身影,他只知道于志刚正在杀人。趁着于志刚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他弓起背来拽住锁链,警校爬大绳的时光近在眼前,他可是一把好手。

一米,两米,头顶上热血正在流淌,可豆大的汗珠模糊了张彪的视野,阻碍他做自己早十几年就该干的事。同进退,共患难。

张彪不去感受身体的疲惫,也忽略了自己同样遍体鳞伤的事实,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安欣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跟李响交代,怎么跟师父交代,怎么面对自己?

于志刚已经在安欣身上留下多条刀口,安欣不是那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了,面对于志刚这样的暴徒连夺刀都做不到。事实上,如果不是于志刚有意避开,他早被抹了脖子。

于志刚流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安欣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大口喘着气,看见一只手死死握住了于志刚的脚踝。

张彪爬上来了,预料之外的阻碍令于志刚露出破绽。安欣没放过这个机会,抬起胳膊肘猛地撞过去,把于志刚顶翻在栈桥上。

“你找死!”

于志刚起身非常快,他直接把刀扔了出去,正好插在张彪手边。张彪条件反射下松了手,转眼就跌回栈桥底下的虚空。连续两次高处坠落的力道拉得滑轮松了开来,好在安欣及时踩住链条他才没掉下去摔死。

安欣把铁链在栈桥上缠好,受力不均使得这个老化的金属物件在空中发出一阵哀鸣。这边安欣才刚刚稳住,失去匕首的于志刚已经再一次逼了过来。

械斗变成肉搏,安欣从来不是身强体壮的人,面对年富力强的于志刚完全力不从心。可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从张彪险些坠亡开始就在崩溃的某种东西到这会儿终于碎了个干净。

趁着脚下不稳的机会,安欣抓住空当一拳砸在于志刚脸上,紧跟着反手拧住于志刚的手腕。只听得咔擦一声脆响,那只手脱了臼。

于志刚吃痛失去平衡,被安欣掀翻在地骑在身上一顿胖揍。

“遵纪…守法…这四个字…哪一个字…你们听不懂!!!”

安欣说一句就补一拳,这场让所有人失去底线的狂飙,他从二十七年前就被卷了进来。可他始终坚守着一个警察的职业操守,以决绝的勇气和隐忍走到今天。

可如今,黑暗的地下空间里,这场生死边缘的恶斗终于使他濒临崩溃,世上从没有圣人,只有肉体凡胎。从警二十余年,安欣第一次在罪犯面前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践踏别人的生命就那么快乐?高高在上操弄别人的一生,让你们很有成就感吗!!”

明明怒吼的人却在哭泣。黄翠翠、李青父子、师父、李响、陆寒、谭思言,还有多少?二十年深沉的黑暗背后,多少?

于志刚鼻血流得满脸都是,开心甚至是亢奋的发出狂乱的笑声。他本身就有病,现在被这一顿揍也成了强弩之末。

可野兽终归是野兽,人要是没一拳打死它,一定被它反过来咬死。瞅准安欣力竭的瞬间,于志刚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翻身坐起。他掐着安欣的脖子把人按在摇摇晃晃的栈桥栏杆上,栏杆吃不住劲整个倾倒,两个人的上半身悬在栈桥外。

刚刚用来扔张彪的刀子被捡了起来,于志刚举起刀,对准了安欣的眼睛。

“安警官你看,没那么难。你也愤怒,你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安欣没力气了,刚才的宣泄像是把他熬干了,明亮的双眼从未如此黯淡,只能看着明晃晃的刀刃向自己袭来。

男人的喘息和金属的碰撞声里,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击穿音速的湍流在空气中摩擦出震耳欲聋的回响。是枪声,子弹打在于志刚手上,刀子脱了手。

张彪倒挂着抬起上身双手持枪,在半空中用腰力稳住自己,以一个标准的速射姿势一枪命中。他差半米就要一头撞上坚硬的岩石,安欣和于志刚肉搏的时候,他正在空中晃来晃去伸长了手试图够到落在坑底的手枪,数次跟目标失之交臂都快把他急疯了。

于志刚的手被子弹打穿,安欣借此机会起身,一记直拳砸在他面门上。于志刚原地站了几秒,终于重重栽倒在栈桥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张彪挂在半空手不住地发抖,七年没碰枪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敢的,如果刚刚他失手了,安欣此时已经是于志刚刀下亡魂。

铁链咯吱作响,是安欣把张彪拉了上来。

“明明看着瘦,怎么这么沉啊你。”

“安欣…”

“你说说你丢不丢人,前刑警队长,被人绑架就算了还被人腊肠一样挂起来。”

“安欣!”

张彪刚在栈桥上站稳,安欣就一下子摔倒在他怀里。血已经把防弹背心染红了,张彪慌乱无措地抱着人下了栈桥,把安欣安置在于志刚休息用的行军床上。

“彪,厉害啊,在空中晃来晃去,还打那么准。”

“别说话了,按住!按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欣按着那个不停渗血的要命伤口,扭头看着在一堆杂物里翻找可用物资的张彪大笑起来。他已经二十年没这么笑过了,这次是真的被整笑了。

“别笑啦!”

张彪总算找到一个医疗包,里面有干净的纱布和止血棉。可安欣停不下来,甚至张彪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也在断断续续地笑。

“你怎么回事!!!”

安欣抬了下毫发无伤的右臂,再抬了下遍布刀口的左臂。

“总算不是右手了。”

张彪愣住,看着那张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吊着一只胳膊还要冲锋陷阵的安欣。他突然就不害怕了,只觉得伤心。

“张彪,我没怪过你。”

失去意识前,这是安欣最后一句话。

 

尾声

“呦,英雄醒啦?”

安欣睁开眼,映入眼帘第一个物件是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起开,挡着我光了。”

张彪乖乖退开,笑意里添了一丝欣慰。病房里很安静,阳光洒在地板上,晃得人眼晕。

“多久了?”

“一天了,等下大部队就来看你来,我劝你跟我一样装睡,不然烦死个人。”

“于志刚…”

“活着呢,不过医生说晚期了,活不到死刑。好消息是他全撂了,包括一零年伙同石小强等人谋杀何生祥的犯罪事实,你就别操心了。”

安欣真就扭过头去不说话了,张彪有些意外,记忆里的安欣可没这么听话,他都准备好要是这家伙硬要下床他就把人按回去。

“那就好,你呢?”

“我怎么了?”

“你不要紧吧?”

张彪来劲了,瘸着腿拐到床另一边去看,被安欣眼角刚刚用枕套擦干的泪痕给惊到。

“受宠若惊啊,这真金白银是给我的不?”

“我这是疼的。”

“啊对对对,疼的,疼得厉害。”

张彪心满意足回自己床上去坐下了,安欣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头来继续说话。

“以后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彪似乎还想说话,可敲门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安欣连忙装睡,于是张彪猛然发现自己成了那个负责迎来送往的,直呼中计。

两个人都是皮肉伤,除了留疤没什么大碍。张彪伤势比较轻,出院以后就每天负责做午饭给安欣送来。等到安欣伤愈出院这天,张彪保外就医的时限也结束了,正要回监狱等待最后一个星期的刑期结束。

安欣交接了工作上的事情,好歹赶在狱警来把人带走之前见到了张彪。张彪带着手铐坐在车里跟来接他的警官聊天,回去也就待一周,他连头发都不用剃。

“安欣,有事?”

“没事,就来送送你。”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要上刀山下火海。”

张彪回过头来跟狱警说了几句,狱警点头同意后他就下车来跑到安欣副驾驶上坐下。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向着市三监驶去。

“最后一周也得好好改造听到没?”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不正经那样儿…”

路不远,市三监的大门很快就近在眼前了。安欣把车停好,张彪不方便开门他居然绕了一圈特意给人开门。张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差开口问安欣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你…就是来送我?”

“是啊。”

“没别的事?”

“没有。”

“那我走了?”

“你走吧。”

张彪迟疑着转头跟着狱警往监狱里走,安欣对着车窗玻璃理了理自己的警容,终于在张彪前脚跨进监狱大门前喊了一声等等。

张彪回过头来,安欣三两步跨过少年到中年的岁月,像只顶戴斑驳的飞鸟轻轻落在他面前。

“钥匙,你们家新换的门。”

安欣把那个钥匙递过来,张彪轻轻接过来又塞回安欣手掌。

“你留着吧,那房子空。”

“我搬过来是不是会好一点?”

张彪有点发晕,不止因为安欣默契地猜到他所思所想,也因为这话居然是主动从安欣嘴里蹦出来的。

“你要是愿意的话。”

张彪抬起手来,似乎是想给安欣一个拥抱。可一来带着手铐不方便,二来又觉得尴尬,最后只是拍了拍安欣的肩膀。

“等……算了,下周再说吧。”

“那就下周再说。”

张彪挥了挥手走进监狱大门,身影消失在紧闭的铁门之后,这一次他走得特别踏实。安欣原地发了会呆,离开时才发现自己把旧钥匙和新钥匙给搞混了。

旧钥匙上的钥匙圈还是以前某项重大赛事在京海举办时外出执勤的纪念品,他记得自己抽屉底部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安欣把它拆下来换成新的,旧的随手塞进了自己车上放杂物的地方。车辆驶上滨海新区新建的高架桥,迎着海浪,一个崭新的,正要继续前进的城市已然在望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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